海川的九月,与明媚的东州截然不同。
雨季来得晚而急,开学的时节,雨没日没夜地下,到处潮湿黏腻湿。
海川一中的入学军训没有被糟糕的天气耽误,在室内体育馆进行。公交车满载身着迷彩的学生,穿行过灰蒙蒙的街道,开往体育馆。
岑阙坐在窗边的位置,透过打湿的车窗,看到凌乱的城市和风中狂舞的树叶,以及逆着风雨努力控制伞把,朝公交站奔来的女生。
车门阖上的最后一秒,她气喘吁吁上了车,一边收拢雨伞一边寻找座位。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女生神态自若,岑阙也挪走了视线。
靠走道的男生起身给女生让座,她道了谢,把雨伞挂在面前的横杠上,不客气地坐下了,似乎对这样的殷勤习以为常。
她宽大的迷彩裤裤管轻轻擦过他的,岑阙把腿收了收。
她似乎注意到了,但是也没在意,手捂着口鼻,低垂脑袋坐着。
岑阙稍稍侧头,便能看见她右边耳垂的小小红痣,如同一个尚未愈合的耳洞。
刚才只是觉得像,现下可以确定,真的是她。
江清月。当她的名字清晰地出现在脑海,岑阙也觉得意外,小时候短暂的玩伴,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晰。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六年级。
家长会,他作为学生代表在台上发言,台下的同学们坐在各自家长身边,或被含蓄夸奖,或被严肃批评,而他的父母如往常一样,双双缺席,明明答应过他会来,却一次次食言。
发言结束后他向老师请假,说提前回家。但他其实决定要离家出走。说走就走,出了校门,他沿着江堤,朝家的反方向走。
他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
一个女孩背着附小同款书包走在他前头,逆着夕阳的背影看起来单薄又倔强。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海边,女孩不走了,把书包卸下,坐在堤坝上望着海面发呆。
岑阙走近,坐在她身边,刚想说话,女孩食指放到嘴边“嘘”了声示意他不要说话,与此同时远处海面传来船舶的鸣笛声。
嘟——
嘟——
嘟——
船舶从面前的海域驶过,在海面拖拽出一片锦绣般的云霞,缓缓驶入巨大的夕阳里,消失不见。
“你在看什么?”岑阙问。
女孩扭头,“看船啊。”
“你喜欢船吗?”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喜欢。”
岑阙不明白,“那为什么要来看船?”
“我爸爸在上面。”
岑阙指着远方,“刚才那艘船吗?”
“不知道,”她又摇摇头,“他在各种各样的船上。”
“他是船长吗?”
她再次摇头,“他是海员,但他想做船长。”
“回家了,天要黑了。”她站起来,拽他的胳膊。
“回家?”岑阙仰着头,不肯动,“我想……”,不知为什么,一句“我想离家出走”怎么也说不出口。
眼前的这个女孩,她的父亲也没有参加家长会。甚至,她都见不到他,可她还是会按时回家。
“你叫什么名字?”岑阙突然想知道。
“江清月,”她回答,认真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江清月。”
“哦……”他在心中默念这首诗的前半部分: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是乡愁。
“走吧,天黑啦。”
她没问他的名字,他也没有自我介绍的习惯,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
他还是回了家,比平时迟一些,但加班晚归的父母并未察觉。
一簇微弱的叛逆之火熄灭于无形,仿佛从未燃起过。
那之后岑阙经常去海边,只要是夕阳下落时分,十有八九能碰见她。
他们一起挖沙虫,堆城堡,看日落,她总会在听见船鸣的一刻停下所有的事,专注地望向海面,即使一次都没等到她的父亲。
那时她是整齐的短发,每每玩得尽兴,把头发别到耳后,就会露出那耳洞般的小小红痣。
她初中三年是不是没剪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坐下来时发丝会拂过他肩头。
她长高了许多,肩膀还是比他低一些,五官还是小学时的模样,好似等比例长大。
岑阙扭头看向车窗,隐隐倒映着自己的脸,但他判断不出自己的变化,也判断不出她是否会记得六年级的一段插曲。
他把锈涩的车窗推出一条缝儿,风裹挟着雨水迫不及待地钻进来,如一缕清新剂,驱散了空气中潮湿的霉味。她终于把捂着鼻子的手拿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谢谢哦。”她说。
岑阙没答,任由雨水打湿了膝盖。
她真的不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