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议会,死寂如渊。
阴风卷过森罗殿高耸的玄铁巨柱,带起呜咽般的回响,却吹不散弥漫在诸王之间的无形硝烟。九尊形态各异的王座悬浮于幽暗虚空,其上端坐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化的寒铁雕像,唯有袍袖间偶尔流转的冥光,昭示着深不可测的力量与权柄。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秦广王蒋子文高踞首座,宽大的冕旒垂下的珠玉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冰冷的王座扶手,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头。他身侧,楚江王厉温目光阴鸷,嘴角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讥诮,仿佛已看到猎物在网中挣扎。
阎罗王包拯端坐对面,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老僧。唯有侍立在他身后的崔珏,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静的宽袍大袖下,凝聚着何等山崩海啸般的力量。崔判官低垂着眼睑,紧抿的唇线透出刻骨的寒意,宽大袍袖中的手,死死扣住了判官笔冰冷的笔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目光的余光,却越过肃杀的殿堂,落在了角落——陈默扶着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阎小罗,少女掩着嘴,指缝间有暗红的血丝渗出,心口处那蛛网般的咒痕在薄纱下若隐若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陈默紧绷的心弦。
“包拯!”楚江王厉温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尖锐刺破沉寂,“纵容凡间赘婿,擅闯仵官殿禁地,强夺万年尸芝,扰乱十殿法度!判官殿主簿之死,更是疑点重重!你还有何话说?今日若不交出此子,给十殿一个交代,莫怪吾等行使共议之权,褫夺你阎罗殿统御之责!”
“交代?”阎罗王终于抬眼,声音不高,却如沉钟般在偌大的殿堂内回荡,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他没有看厉温,目光平静地落在秦广王身上。“蒋兄,你处心积虑,不惜以炼魂宗邪术篡改主簿记忆,嫁祸吾婿,又假楚江之手,构陷于孤。所求者,不过是这柄悬于十殿之上的权柄之剑,指向孤罢了。”他袍袖轻拂,一点幽暗的乌光激射而出,稳稳悬停在大殿中央虚空。
那是一枚扭曲的令牌,非金非木,表面布满了令人心悸的暗红色符纹,丝丝缕缕的阴邪怨气从中渗出,仿佛无数冤魂在无声哀嚎。令牌中央,赫然烙印着一个狰狞的印记——九只扭曲的鬼手缠绕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炼魂宗‘噬心令’!”平等王陆游失声惊呼,儒雅的面容上满是震惊与厌恶,“此乃禁绝万载的邪物!专司篡魂夺忆!”
“嗡——!”整个森罗殿如同炸开了锅。诸王惊疑不定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秦广王身上。宋帝王余懃、仵官王吕岱眉头紧锁,卞城王毕元宾、泰山王董和、都市王黄中庸则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污蔑!赤裸裸的污蔑!”秦广王蒋子文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冕旒珠玉激烈晃动,撞击出清脆的碎响。他戟指阎罗王,声音因震怒而微微颤抖,眼底深处却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包拯!你为脱罪,竟伪造此等邪物,构陷本王!其心可诛!”
“伪造?”阎罗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洞穿一切的锐利,“蒋兄可知,这噬心令上,还残留着一丝你的本源魂息?”他目光转向崔珏,“崔判官。”
“臣在。”崔珏踏前一步,躬身应道。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点温润的白光自他袖中升起,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洞穿时光长河、照彻万古幽冥的苍茫气息。白光迅速扩大、凝实,化作一面古朴的青铜圆镜。镜框缠绕着玄奥难明的轮回道纹,镜面却非光滑,而是如同水波般缓缓荡漾,映照出光怪陆离、不断生灭的诸世虚影。镜背,古老的“轮”“回”二字,仿佛蕴藏着宇宙生灭的至理。
**轮回镜!**
此镜一出,整个森罗殿的温度骤降,连空间都似乎变得粘稠凝滞。诸王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附其上,带着敬畏与忌惮。
“此镜乃幽冥初开时,伴轮回法则而生。”阎罗王的声音在轮回镜的威压下显得更加肃穆,“可照彻三生,映现本源,破虚妄,正真伪。蒋兄既言此物为伪,不妨让轮回镜,照一照这噬心令上残留的魂息,也照一照……那主簿‘自愿’画押供状时,其魂魄深处究竟烙印着谁的影子!”
“你敢!”秦广王厉声暴喝,周身冥气轰然爆发,玄色王袍无风狂舞,冕旒珠玉炸裂纷飞!一股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黑色狂潮,裹挟着毁灭的气息,朝着大殿中央的轮回镜狠狠撞去!他绝不能允许那面镜子亮起!
然而,就在那滔天冥气即将吞噬轮回镜的刹那——
“定。”阎罗王嘴唇微启,只吐出一个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攥紧、凝固。秦广王那足以撕裂空间的狂暴冥气,竟硬生生停滞在轮回镜前寸许之地,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叹息之壁,无论其中蕴含的力量如何咆哮冲击,都再难前进分毫!
与此同时,崔珏眼中精芒暴涨,判官笔凌空疾点,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朱砂印诀瞬间打入轮回镜背!口中古老晦涩的咒言如同黄泉之畔的低语,每一个音节都引动虚空震荡:
“**天地敕令,万法归真!轮回之镜,溯本追源——照!**”
“嗡——!”
沉寂的轮回镜骤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炽白神光!那光芒纯粹、浩瀚、神圣,瞬间驱散了森罗殿所有的阴霾与晦暗,如同开天辟地时的第一缕光!光柱不偏不倚,直直笼罩住悬浮空中的噬心令!
“嗤——!”
在纯净无垢的轮回镜光下,那枚散发着阴邪怨气的噬心令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寒冰,发出了刺耳的消融声。令牌上扭曲的暗红符纹疯狂扭动、尖叫,丝丝缕缕的黑红怨气被强行抽离、净化,在镜光中化作缕缕青烟消散。令牌本身,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龟裂。
镜面水波剧烈荡漾,一幅幅破碎而清晰的画面被强行抽取、投射出来,如同巨大的水幕,悬于诸王眼前!
画面中,一个身着判官殿主簿服饰的模糊魂影(其面目正是被崔珏斩杀的叛徒),正痛苦地蜷缩在布满血色符文的密室中央。一只覆盖着玄色袍袖、带着狰狞鬼爪戒指的手,正狠狠按在他的天灵盖上!磅礴而阴冷的力量灌入,主簿魂体剧烈抽搐,发出无声的惨嚎,其记忆的丝线被强行扭曲、染黑,最终,烙印下虚假的、指向陈默的“罪行”。那只手的主人,虽面目模糊不清,但那玄色袍袖上象征秦广王权的独特蟠龙暗纹,那枚鬼爪戒指上熟悉的波动……清晰无比!
**是秦广王蒋子文!**
“轰隆!”
画面再变!是主簿在阴森刑房内“画押”的场景。他眼神呆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颤抖的手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在早已准备好的供状上按下魂印。供状上罗织的罪名,赫然是受阎罗王指使,陷害秦广王!而在主簿空洞的瞳孔深处,倒映着一个负手而立、笼罩在玄色冥气中的威严身影——那身影的轮廓,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势,与此刻王座上惊怒交加的秦广王,**别无二致!**
**轰——!!!**
真相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森罗殿内炸开!
“哐当!”楚江王厉温手中的碧玉茶盏脱手坠落,在冰冷的玄铁地面上摔得粉碎,清脆的声响在此刻却显得如此刺耳和微不足道。他脸上的讥诮彻底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盯着镜中画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这…这…”平等王陆游倒吸一口凉气,儒雅的脸色瞬间煞白,手指微微颤抖。
宋帝王余懃猛地一拍扶手,须发戟张,怒目圆睁:“蒋子文!你竟行此卑劣篡魂邪术,构陷同僚!视十殿铁律为何物?!”
“混账!”仵官王吕岱声音低沉如闷雷,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尸煞之气,锁定了首座的身影。
秦广王蒋子文僵立在王座前,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冕旒早已歪斜,露出他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孔,那双曾经威严睥睨的眸子,此刻充满了被当众剥皮的惊怒、羞愤,以及一丝……隐藏至深的恐惧。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轮回镜光那神圣而冰冷的威压,如同亿万根尖针,狠狠刺入他的神魂,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与伪装,连同那枚噬心令一起,灼烧得千疮百孔,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不可能!假的!都是幻术!”他猛地嘶吼出声,如同受伤的困兽,周身冥气疯狂暴走,试图再次冲击那定住他力量的法则屏障,却撼动不了分毫。他环视四周,触目所及,是诸王或震惊、或鄙夷、或愤怒、或冷漠的目光。曾经或明或暗的盟友,此刻眼神闪烁,避开了他的视线。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十殿议会,彻底失控!指责声、怒斥声、惊疑的议论声轰然爆发,如同煮沸的黄泉之水。维持秩序的阴神鬼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整个森罗殿,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风暴中心。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镜光普照之中,角落里的陈默,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而狂暴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炸开!仿佛沉睡万古的凶兽被这洞穿虚妄的镜光惊醒!他怀中那截冰冷的断剑残骸,此刻正隔着衣物,发出低沉而急切的嗡鸣,剑柄处传来滚烫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欲破体而出!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渴望,顺着那嗡鸣,传递到陈默的识海——渴望扑向大殿深处,那被混乱能量掩盖的、某座古老祭坛的方向!
轮回镜光扫过陈默所在角落的刹那,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那纯粹的白光仿佛遇到了某种无形的、源自亘古的屏障,竟被微弱地推开、扭曲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弧度。这异变快如电光火石,混乱中的诸王无一察觉。唯有高踞王座的阎罗王包拯,低垂的眼帘下,一丝了然与深沉的凝重,如幽潭深处的暗流,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