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殿深处,崔珏那间从不轻易示人的私人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血。玄铁铸就的墙壁冰冷厚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唯有几盏嵌在墙壁上的“幽冥骨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晕,勉强照亮中央那张巨大的“玄阴铁木”书案。案上堆叠如山的卷宗散发着陈年墨香与阴气混合的独特气息,此刻却被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肃杀与血腥彻底覆盖。
崔珏端坐在案后那张宽大的、象征着判官殿至高权威的“孽海”铁椅上。玄色判官袍的宽大袖口垂落,遮住了他紧握成拳、指节已然发白的手。他脸上的寒霜似乎比在刑殿时更厚了一层,刻板得如同石雕,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潭被投入巨石的死水,翻涌着尚未完全平息的沉痛风暴与噬人的冰冷杀意。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他袍袖之间,挥之不去。他面前,一枚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如墨、非金非玉的令牌静静悬浮着。令牌正面,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细密符箓构成的猩红“令”字缓缓旋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幽冥威压与不容置疑的意志。正是阎罗王亲赐,象征其无上权柄的“阎王令”!
陈默肃立在书案前,手中紧握着那枚象征着崔珏在判官殿内绝对权威的“判官金令”。金令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刚才那场血腥裁决的分量。他清晰地感受到书房内弥漫的那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及崔珏身上那如同受伤孤狼般既狂暴又压抑的气息。书房一角,那尊用“九幽寒玉”雕琢而成的狴犴神兽镇纸,其空洞的眼窝似乎也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师父,”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清晰,“金令已下,九门封锁,内查即刻开始。只是…”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那悬浮的阎王令,“刘嵩虽诛,但毒源牵涉秦广王殿,‘彻查’二字,恐非判官殿一殿之力可及。”他点出了关键——判官殿的清洗是内部肃清,但要动秦广王的人,必须阎罗王亲自出手,赋予更大的权柄。
崔珏的目光终于从那旋转的猩红“令”字上移开,落在陈默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灵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右手,那枚小小的、绣着歪扭彼岸花的金丝绣囊再次出现在他掌心。
他凝视着那朵稚嫩的花朵,指腹在那粗糙的针脚上反复摩挲,动作缓慢而沉重。书房内死寂无声,唯有他指尖摩擦布料的细微沙沙声,以及那狴犴镇纸似乎因寒意而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咔咔”声。
“秦广…”崔珏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以稚子为质,胁迫判官殿主簿行此卑劣之事…这已非简单的谋害。”他猛地收紧手指,将绣囊死死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这是对我判官殿根基的动摇!是对幽冥铁律最赤裸裸的践踏!更是…对阎罗王陛下威权的悍然挑衅!”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眼中杀意暴涨,整个书房的温度仿佛瞬间又下降了几度。
“他既敢伸手,”崔珏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本官,便要将他伸出来的爪子,连皮带骨,一根根斩断!将这毒瘤,从根子上剜出来!”他猛地一拍书案!
砰!
沉重的玄阴铁木书案发出一声沉闷巨响,案上堆积的卷宗猛地一跳。崔珏霍然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股凛冽的寒风。他不再看那绣囊,目光如炬,直射悬浮的阎王令,右手并指如剑,凌空朝着令牌一点!
“咄!”
一声短促有力的敕令如同惊雷炸响!
嗡——!
悬浮的阎王令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黑红色光芒!那巨大的猩红“令”字瞬间脱离令牌本体,迎风暴涨,化作一个丈许方圆的巨大符印!符印由无数扭曲跳动的血色符文构成,中心是阎罗王特有的“九幽阎罗”图腾印记,散发出浩瀚如狱、主宰生死的无上威严!整个书房的空间都在符印的威压下剧烈扭曲、嗡鸣!
崔珏神色肃穆,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盯着那悬浮的巨大符印。他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印,十指翻飞如穿花蝴蝶,带起道道残影,每一个印诀都精准地引动书房内浓郁的阴煞之气,化作一道道凝练的黑色光流,汇入那巨大的符印之中。同时,他嘴唇翕动,低沉而古老的咒言如同九幽深处的回响,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书房内回荡:
“九幽敕令,阎罗亲临!”
“以血为引,以怨为凭!”
“毒源溯本,罪证昭形!”
“判官执笔,铁律为刑!”
“凡涉逆乱,尽锁魂灵!”
随着咒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崔珏并拢的剑指猛地向前一戳!指尖一点凝聚到极致的精纯魂力,如同离弦之箭,狠狠刺入那巨大符印中心的“九幽阎罗”图腾!
轰隆!
整个判官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撼动了一下!地面、墙壁、穹顶,都在剧烈震颤!无数沉睡在殿宇深处的古老防御符文被瞬间激活,明灭闪烁,发出尖锐的嗡鸣!
那巨大的阎王令符印,在吸收了崔珏的精魂之力后,骤然爆发出万丈黑红魔光!光芒穿透了玄铁墙壁的阻隔,如同实质的光柱,瞬间刺破判官殿厚重的殿顶,直冲幽冥地府那永远灰暗压抑的天穹!
这一刻,整个幽冥地府都被惊动了!
酆都城各处,无数强大的存在猛地抬头,目光惊疑不定地望向判官殿方向。那冲霄而起的黑红魔光,带着阎罗王独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以及崔珏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般的滔天杀意与决绝意志,如同在死寂的冥海上投下了一颗巨石,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阎王令?!”
“是崔判官!他在引动阎王令!”
“方向是判官殿!发生了什么?”
“好浓的杀气!这是要开战了吗?!”
“快看!那光柱里…有‘毒’字血纹!还有…锁链!”
巨大的光柱之中,除了那核心的“九幽阎罗”图腾和巨大的猩红“令”字,无数细小的血色符文在疯狂流转、组合。它们迅速凝聚成两个更加刺目、更加狰狞的符字——“毒源”!这两个血字仿佛由无数扭曲的怨魂构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诅咒气息。同时,无数由纯粹幽冥法则构成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漆黑锁链虚影,如同活物般在光柱中穿梭、缠绕、铮铮作响,发出摄魂夺魄的锁链摩擦声!这景象,充满了赤裸裸的追索、审判与禁锢的意味!
“毒源?锁魂链?”酆都城深处,一座由万年玄冰构筑、寒气森森的巍峨宫殿中,端坐于“幽泉寒玉”王座上的身影猛地捏碎了手中的玉杯,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暴戾的寒意瞬间席卷整个大殿!“崔珏!你安敢如此?!”正是秦广王!他瞬间明白了那光柱的含义——阎罗王借崔珏之手,以彻查毒源为名,动用阎王令赋予的至高权柄,要对他秦广殿的人进行彻底的、不留情面的清洗和锁拿!这根本不是在查案,而是在宣战!
判官殿内,书房。
巨大的阎王令符印在爆发之后,光芒迅速内敛、收缩,最终化作一道凝练的黑红色流光,重新没入那枚悬浮的令牌之中。令牌上的猩红“令”字,似乎变得更加深邃、更加沉重,散发出的威压也更加凝实。
崔珏的脸色微微发白,刚才引动阎王令消耗了他极大的魂力,但他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中的锋芒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如同淬火后的精钢,更加锐利逼人。他伸手一招,那枚仿佛承载了无尽杀伐与权柄的阎王令飞入他掌心。
“陈默!”崔珏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将令牌递向陈默,目光如电,“持此令!点‘铁律卫’!持我判官殿‘孽镜’仿品!”
他每说一句,书房的压力就沉重一分:
“凡近三月内,与秦广殿‘幽泉别院’有过魂讯、物资、人员往来的判官殿属官…”
“凡在刘嵩下毒前后,行为异常、行踪不明、魂息有异者…”
“凡曾对阎君陛下日常供奉提出异议或擅自调换者…”
崔珏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顿,敲定着追索的范围,将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向判官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被渗透的缝隙。
“即刻锁拿!押入‘孽镜台’!以孽镜照其魂!以铁律审其心!”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血腥的肃杀,“凡有反抗、隐匿、销毁证据者…”崔珏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无论其位多高,资历多老,背景多深——”
他猛地一顿,手中阎王令黑红光芒一闪,那巨大的猩红“令”字虚影再次一闪而逝,伴随着他冰冷彻骨、如同最终审判般的话语:
“格杀勿论!魂飞魄散!以儆效尤!”
“是!”陈默双手稳稳接过那枚仿佛有千钧之重的阎王令。令牌入手,一股浩瀚、冰冷、主宰生死的意志瞬间涌入他的识海,与他体内奔流的阎罗血脉隐隐共鸣!一股前所未有的肃杀之气,混合着强大的权柄力量,从他挺拔的身躯中轰然爆发出来!判官金令在他腰间嗡鸣震颤,与阎王令的气息相互呼应。
他不再多言,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在惨白的骨灯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走向书房那扇隔绝内外的厚重玄铁门。
门外,早已不是之前的死寂。
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那是判官殿最精锐、最冷酷、只效忠于崔珏一人的“铁律卫”正在集结!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兵刃出鞘的森然低鸣、以及那压抑到极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肃杀之气,隔着厚重的玄铁门,已然清晰可闻!整个判官殿,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亮出了獠牙的洪荒巨兽,从血腥的内部清洗中挣脱出来,将充满杀意的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幽冥战场!
崔珏站在原地,目送着陈默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玄铁门后。门外铁律卫集结的肃杀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厚重的门扉。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盏盏惨白骨灯投下的、摇曳不定的影子。
书房内弥漫的浓烈肃杀之气尚未散去,但一种更深沉的、带着血腥气的死寂,重新笼罩了这方空间。崔珏挺拔如标枪的身姿,在巨大的玄阴铁木书案投下的阴影里,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丝,那是一种心力交瘁、强弩之末的征兆。他紧握着阎王令的手,指节依旧泛白,但微微的颤抖却再也无法掩饰。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书案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枚小小的、金丝绣成的彼岸花绣囊。惨白的灯光下,那朵歪歪扭扭的花瓣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嘲笑着他数百年的教导,嘲笑着所谓的铁律威严,更嘲笑着他此刻内心的煎熬与空洞的胜利。
崔珏伸出手,动作缓慢得如同迟暮的老人,指尖颤抖着,触碰到那粗糙的布料。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一直冷到心底。他拿起绣囊,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其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里,却又在下一刻颓然松开。那朵小小的、拙劣的彼岸花,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可怜。
“囡囡…”一声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他紧抿的唇缝中艰难地溢出,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这声呼唤,不是为了已经魂飞魄散的刘嵩,而是为了那个被当做筹码、生死未卜、甚至可能早已遭遇不测的稚嫩女童。刘嵩的血,可以洗刷判官殿的耻辱,可以震慑宵小,可以成为他挥向秦广王的利剑。但这孩子的血…这无辜者的血…又该向谁讨要?又能用什么来偿还?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毒液,瞬间侵蚀了他那颗被铁律冰封了数百年的心。判官笔能断生死,能书罪孽,却无法书写出一个无辜孩童的生机。阎王令可号令幽冥,可锁拿真魂,却未必能换回一个消失在秦广王阴狠手段下的幼小灵魂。这认知带来的痛苦,远比刘嵩的背叛更甚,远比面对十殿倾轧的压力更沉。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污秽与邪恶气息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在书房内卷起!这股风极其诡异,并非来自门窗缝隙,而是仿佛直接从虚空深处渗出,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本能厌恶的冰冷粘腻感,瞬间掠过崔珏握着绣囊的手背!
崔珏浑身汗毛倒竖!判官的本能和对危机的敏锐感知让他如同被毒蛇舔舐!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判官笔“孽海”瞬间出现在左手,笔尖猩红光芒吞吐不定,凌厉的杀意瞬间锁定了阴风袭来的方向——正是书房角落那尊静静矗立的“九幽寒玉”狴犴镇纸!
只见那原本莹白剔透、象征着公正威严的狴犴神兽雕像,其空洞的眼窝深处,不知何时,竟悄然弥漫出一缕缕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灰黑色雾气!那雾气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盘旋,散发着与幽冥阴气截然不同的、令人作呕的腐朽与堕落气息!它无声无息地缠绕着狴犴冰冷的躯体,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正朝着崔珏的方向,或者说,是朝着他手中那枚沾染了秦广王别院气息的绣囊,悄然蔓延!
“炼魂邪气?!”崔珏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瞬间认出了这股气息的本质——这绝非幽冥地府应有的力量!这是那些被十殿联手剿灭、早已成为禁忌的“炼魂宗”余孽所特有的、以污秽生魂炼化而成的至邪之气!
这邪气…竟能渗透他这间以玄铁铸造、布下多重禁制的私人书房?而且目标如此明确,直指这枚绣囊?!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崔珏的脑海,让他握着绣囊的手猛地一紧,骨节再次发出爆响!秦广王…他与炼魂宗余孽有染?!甚至…这枚绣囊本身,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个用来污染、侵蚀判官殿核心的媒介?!
“好!好一个秦广!好一个炼魂宗!”崔珏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他眼中的沉痛与无力瞬间被一种更加狂暴、更加决绝的怒火所取代!他不再犹豫,左手判官笔“孽海”闪电般点出!
笔尖那一点猩红骤然化作一点细如牛毛、却凝练到极致的毁灭光束,带着涤荡一切邪祟的森然裁决之意,精准无比地刺向那缕缠绕狴犴镇纸的灰黑邪气!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烙铁烫入腐肉的声响。那缕灰黑邪气如同遇到克星,瞬间剧烈扭曲、沸腾,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顷刻间便被那点猩红光芒彻底湮灭、净化,不留一丝痕迹。
狴犴镇纸恢复了莹白,空洞的眼窝里再无异常。
但崔珏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如同坠入了万载冰窟。书房内,那令人作呕的邪气虽然消失,却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更加深邃恐怖的阴影。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中那枚小小的绣囊。那朵歪扭的彼岸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稚童的寄托,更像是一个狰狞的、带着剧毒的诱饵,一个足以将整个幽冥地府拖入更深黑暗的导火索。
他慢慢将绣囊放在冰冷的玄阴铁木书案上。然后,他抬起了右手。那枚刚刚引动风云、号令清洗的阎王令,再次悬浮在他掌心之上,黑红光芒流转,威压深重。
崔珏的目光,从绣囊移向阎王令,再从阎王令移向书房紧闭的玄铁门。门外,铁律卫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波涛,汹涌澎湃。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与软弱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洞彻一切的冰冷与决绝。
“炼魂宗…秦广…”他低声自语,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毒的冰棱,“这潭水…果然够深,够脏。”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却足以让鬼神惊惧的弧度。
“既然如此…那就让这‘彻查毒源’的阎王令…烧得更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