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浑浊的阴雨敲打着陈默栖身的小院瓦片,发出沉闷而粘稠的声响,汇成一股股黑水沿着破败的屋檐流淌,将本就腐朽的木梁浸得颜色更深。屋内,阴寒之气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穿透薄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陈默裹紧了那件单薄的鬼役灰袍,盘膝坐在冰冷的石炕上,试图运转那点微薄得可怜、刚从九幽炼体术中摸索出的气息,抵御这无孔不入的幽冥侵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摩擦肺腑的锐痛。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响起,不疾不徐,在这只有雨声的孤寂小院里,清晰得令人心惊。
陈默心头一凛,这鬼地方除了敲诈的牛头和偶尔巡查的鬼卒,谁会来?他警惕地起身,拉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
门外站着一位女子。
一身如血似火的鲜红罗裙,在灰暗阴沉的雨幕中灼灼刺目,仿佛一团跳动的鬼火。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却干燥异常,密集的雨点竟无法靠近她周身三尺,诡异地滑落开来。雨水在她脚下汇聚成溪,却连她的裙角都沾不湿半分。女子面容姣好,却如冰雕玉琢,不见丝毫暖意,一双眸子清冷幽深,看过来时,如同两潭不见底的寒泉,目光扫过陈默身上残留的、来自之前怨灵冲击的淡淡血煞气息,又掠过他苍白脸颊上被阴气侵蚀的点点青痕,最后落在他那双属于活人的、带着温度的眼瞳上。
“陈默?”声音清冽,不带起伏,像冰珠子滚落玉盘。
“是我。”陈默喉头发紧,体内微末的气息瞬间凝滞,这女子身上无形的压力,比这满院的阴寒更重。
“婢子红袖,”女子微微颔首,动作一丝不苟,“奉公主殿下之命而来。”她手腕一翻,一枚小巧的黑色木戒凭空出现在掌心,戒面刻着繁复的暗纹。“此乃‘纳阴戒’,内有方寸之地,可存些死物。殿下念你初来乍到,又刚在黄泉路立了点微末功劳,特赐此物,方便你日后行走。”她将木戒递出,目光却如针,紧紧钉在陈默脸上,捕捉着他最细微的神情变化。
“谢公主殿下恩典。”陈默接过戒指,指尖触碰到戒指冰冷的木质,一股寒意直透心脉。红袖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加专注,像是在审视一件稀奇的物件。
“听闻你乃阳世误入者?”红袖忽然问道,话题陡转。
“是。”陈默心头警铃大作。
“阳世何物最令人牵挂?”红袖追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陈默沉默了一瞬,父母含泪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尖锐的刺痛。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父母生养之恩,不敢或忘。”
“哦?”红袖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冰封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涟漪,似是嘲讽,又似玩味。“倒是孝心可嘉。可惜,此乃幽冥地府,阴阳两隔,此念……实属累赘。”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默紧握戒指的手,“殿下让我转告你,‘暂留令’来之不易,当好自为之。安分守己,莫生妄念,莫近禁地,演好你该演的戏码。否则……”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那清冷的眸光骤然锐利如刀锋,割得陈默皮肤生疼。
“红袖姑娘的话,陈默谨记。”陈默垂下眼帘,避开了那锐利的目光。
红袖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不再言语,却也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她静立雨中,红衣如血,伞隔风雨,自成一方死寂天地。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阴雨敲打万物的声音,单调而压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红袖的广袖忽然轻轻一拂。一点翠绿的光泽,毫无征兆地从她袖中滑出,滴溜溜滚落在陈默脚前湿润的泥地上。
那是一枚青枣。
饱满,新鲜,表皮带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翠绿欲滴。在这只有灰、黑、惨绿构成的地府,这抹属于阳间的、鲜活的翠绿,简直像一道撕裂幽冥的闪电,刺目得令人心颤!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阳间!是阳间的气息!是母亲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的味道!是夏日的阳光和风的味道!一瞬间,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和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击他的理智堤坝。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弯腰去捡,指尖微微颤抖。
就在他的手指下意识屈起的刹那——
嗡!
识海深处,那片一直沉寂的、残破的生死簿书页,毫无征兆地猛然一震!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尖锐的冰冷触感,如同最细的冰针,瞬间刺穿陈默的整个头颅!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身体一僵,伸出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几乎同时,红袖那双古井无波的幽深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精芒!那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精准地钉在陈默那只僵住的手上,又极快地扫过他骤然变得苍白的脸和微微收缩的瞳孔。
“哼。”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从红袖鼻间逸出,带着一丝了然,一丝冰冷的审视,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被证实了某种猜测的轻蔑。“倒是警觉。”她仿佛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下一刻,她广袖再拂。地上那枚翠绿的青枣,连同沾染的些许泥土,瞬间化作一缕极淡的青烟,消散在阴冷的雨气中,再无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东西送到,话已带到。”红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好自为之。”她不再看陈默一眼,转身。
油纸伞无声旋转,隔绝雨幕。那抹刺目的红影,如同融入水墨画卷的一滴浓血,在灰暗的雨帘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公主府方向的、被雨雾模糊的街巷尽头。
院门在陈默身后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自动合拢,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阴雨。
小院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那无处不在、冰冷彻骨的阴气。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敲打着地面,声音单调而空洞。
陈默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单衣,此刻被阴气一激,冰凉刺骨。识海中,那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已然消失,但残留在意识里的冰冷触感却挥之不去,仿佛某种不祥的烙印。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冰冷死寂的纳阴戒。戒指的暗纹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刚才那枚青枣带来的、短暂而强烈的阳世气息冲击,与识海生死簿突如其来的冰冷示警,还有红袖最后那声含义不明的轻哼和锐利如刀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冰冷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罩在其中。
这侍女红袖,绝非仅仅是送东西传话那么简单。
她是眼睛。是悬在头顶、来自幽冥深处最尊贵之地的眼睛。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试探,无所不在。
陈默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掌心传来的微痛,和识海深处那残页残留的冰冷余悸交织在一起,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起一丝清明。
他慢慢转身,走回那间寒气森森的破屋。每一步踏在潮湿的地面上,都溅起细小的、浑浊的水花。
门外,雨还在下。灰暗的天空如同巨大的铅盖,沉沉压在这片死寂的幽冥大地上。而在这片铅灰之下,无数双眼睛,或许正透过这连绵的阴雨,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格格不入的“活赘婿”。
他关上门,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屋内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识海深处,那片残破的生死簿书页,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悸动,像一颗在寒夜中蛰伏的、沉默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