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放下茶盏,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救命之恩?细究起来不过镇国公府一张嘴认定的事。她住进去心安理得享受便是,还这般殷勤……端茶递水、贴身缝补、抚琴唱曲儿?”
柳如眉轻哼一声,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呵,这哪里是报恩做妹妹的本分?分明是做足了攀附高门、取悦主君的妾室功夫!
将军心善,只怕念着那点‘恩情’,被她这般刻意逢迎迷惑了心思,才叫人会错了意。”
江映雪听得脸色铁青:“你的意思是……”
“姐姐是金尊玉贵的将门嫡女,何必自降身份与她一般见识?”柳如眉用扇子掩唇轻笑,眼波流转,“不过嘛……给她提个醒儿,让她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知道国公府的门槛有多高,别痴心妄想不该得的,倒也……无伤大雅。
您是镇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教导个不懂规矩的‘妹妹’,谁还能挑出错来?”
江映雪眼中怒火稍敛,染上几丝认同与狠意。
几日后,一个难得没有风雪的晴朗午后,云遮坐在临窗小榻上,专注地缝着一枚玄色荷包,针脚细密,正在收尾那只踏云的麒麟。
门忽然被推开,带进来一股寒意。
江映雪脸色紧绷着,目光锐利地扫过云遮手中针线,最后钉在那枚象征着主人身份的麒麟荷包上。
“云遮妹妹真是……手巧心细。”江映雪扯出一个近乎僵硬的笑容,自顾自在旁边的酸枝木椅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正面对一个身份与她天差地别却令她极其不适的对手。
“这些日子妹妹在国公府,过得十分……惬意啊。连这般贴身私物都承蒙姑娘费心了。”
后面跟着一路小跑过来,冬日里都急得满头大汗的管家周伯:“云遮小姐……江小姐她……”
云遮皱着眉看了一眼不请自来闯进她房间的江映雪,便越过她走到了门口:“无事的周伯,我会招待好江小姐的,冬日最忌讳大汗,极易染上风寒,周伯赶紧擦擦汗回去喝碗姜汤去去寒。”
周伯心里着急,江小姐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跟瘦弱的云遮单独待在一处,吃亏的只能是云遮……
可到底他只是下人,主家的事他不好置喙,心念一转,周伯点头退下,他不好插手,但可以去告诉将军啊!
江映雪顿住,被云遮的忽视打断了柳如眉教她的那些“委婉”辞令,一时间不仅怒上心头,更是尴尬不知该如何转回正题……
直到云遮回到屋内,还帮她倒了杯茶水,江映雪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努力斟酌着继续原本的话题:“听闻姑娘出身西凉边陲松木镇,那等清苦之地,想来从前日子必然节俭。
如今国公府锦衣玉食,是将军仁厚心慈。只是……有些规矩,姑娘或许多少有些疏忽?”
她眼神再次扫过那荷包:“比如……闺阁女子,为并无血脉姻亲的‘义兄’亲手缝制贴身佩戴之物,这般殷勤,于礼不合,恐怕……易生流言。”
“阿兄于我而言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他把我带出了水深火热危险重重的战场。”云遮抬眸,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坦然地映着江映雪的影子。
“家父于将军有恩,将军于我何尝不是天大的恩情。云遮粗笨,不懂什么大规矩,只知做人要知恩图报。
阿兄征战辛苦,云遮只想尽些微薄之力,盼着这些小物件儿能佑阿兄平安顺遂。”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无懈可击的、纯粹感恩的质朴。
云遮微微倾身,朝江映雪行了个礼:“至于流言……云遮命若微尘,只求报答与守护便足矣,旁人的看法,从不奢求,亦不敢去在意。
阿兄若因此不悦,云遮自会更注意分寸些,但让江小姐为此忧心,确是云遮的过错。”
这番话让江映雪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精心准备的“门第警告”、“规矩训导”全落了空,无处着力,反被这谦卑到尘埃的姿态堵得哑口无言,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
她霍然起身,竟找不到一个发难的理由,最后几乎是狼狈地、带着满腔莫名怒气摔门而去。
要比茶艺,有着琉璃这个芯子的云遮自是比江映雪高明太多了,言语间看似卑微弱势,却清楚表达自己不畏人言,更是暗讽江映雪多管闲事,只不过江映雪那耿直的脑子此刻想来是转不过弯的。
廊外高大的松树树叶在骤起的寒风中微微晃动,有团子的提醒,琉璃知道秦牧云就站在廊下,隐在那那树荫之中。
脸上那抹温顺的、卑微的笑容在她重新关上门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直起身,走回窗边,望着松树下破碎摇晃的日光碎金,唇边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似是自嘲,亦是看透一切的漠然。
那张绝色的容颜,此刻只显出一种经历太多后的疲惫与疏离,在这无人可知的角落里撕下了那层易碎的伪装,露出了被掩盖的伤痕累累。
她用指尖轻轻拂过绣绷上那踏云欲飞的麒麟,动作轻柔,眼神却空茫茫的,仿佛前路只有无穷的虚妄。
雕花门廊的阴影深处,一袭玄色身影无声而立。秦牧云下朝回来,便碰上了匆匆忙忙要出门寻他的周伯,一听江映雪要找云遮麻烦,他便赶了过来。
一开始他还能勉强维持住稳健的步伐,只是这迈步的频率却越来越快,周伯发现跟不上将军的脚步后,干脆就由着将军自己前往了。
那扇大开的门,随风吹来了只言片语,亦送来了江映雪盛气凌人的质问与云遮滴水不漏的卑微应答。
而他此刻,定定地凝视着窗边那个纤细的身影,看着她拂过那麒麟纹样的指尖,以及那转瞬即逝、被日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自嘲与孤绝。
西凉太子府,他见过她浑身湿透、几近狼狈的爬起;书房中,他习惯了她温和专注的陪伴……
可此刻,那纤弱身影不经意流露的孤绝,猝然凝固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