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十月十九,是夏明婵四十岁的生日。
早上八点钟她就开车到了公司。秘书记得她的生日,办公桌上摆了一大捧新鲜的花束。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人。
她面无表情的处理了几项公务,签了几张发票报销单,往工地和项目上打了两个电话,又接了四个电话。
这一忙就到了十一点。
她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让秘书出去把门带上,说要一个人静静,随后把脚从又尖又挤的高跟鞋里放出来摊在办公桌下的地毯上,头垂在老板椅的后靠,闭上了眼睛。
她的大脑像被分成了两半,一边乱七八糟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和情绪,另一边却整个空空落落的,苍白到可怜。她一时间不知该照顾哪个。
她无数次想过怎么迎接自己的四十岁。从三十几岁开始。
三十二岁,她在开源建材城开了一家小小的瓷砖门店,货从老家广东运过来,开门店的钱都是找亲戚们借的,瓷砖的货款都是赊账,那时候她的梦想是把亲戚们的账还上。
三十四岁,她开始一笔一笔的还账了,客户也一个一个的有了,账款开始有变化,由她欠别人的钱开始变成别人欠她的钱。那年她在庙里对着财神许愿“让我的店开成建材城第一吧,把门店面积再扩大到100个平方就好!”
三十六岁,机缘巧合,她承接了一部分开源河堤市民活动中心项目改造工程,她从广东带来了当下最时兴的地砖,那种地砖从质量和价钱上完胜了本地的投标者,被一个叫宋黎民的官员选中了,她做成了来到开源后最大的一笔生意。她挣到了人生最大的一笔利润,40万。她体会到了跟政府打交道的体量,不再执着于“100平方”那个小小的地砖店,她几乎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撒到了人身上,她意识到,人才是最大的资产,店面不是。
三十八岁,她成立了属于自己的房地产建筑公司,在开源市政一条长街的最左侧盖起了属于自己公司大楼,比市城建局仅矮一层,她的地产项目七八个同时进行着,手下养着一百多号人,混迹于官场和商道,成了开源老百姓口中传说中的“那个厉害的外地女人”。她账户上的数字越滚越大,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没有时间过生日,也没有时间许愿。
转眼间,六百余天又过去了。她想了下,这六百余天,自己工作的时间,应该占足了六百天吧。一路走来,转眼十年,多么幸运啊!想要的,都得到了,许的愿,都实现了。
“这一切都是我该得到的!”她闭着眼睛,咬了下嘴唇,压制着自己那些痛苦的回忆。
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被颇有几分俊俏的男孩花言巧语骗到这个小城市,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小地方结了婚等待自己的却是望不到尽头的毒打和羞辱,离婚后独自一人创业的艰辛,不混出个样来不知如何回家面对家族的惊恐,小有成绩时前夫的骚扰和索取,为了解决麻烦无奈结交的地痞,意识到地痞背后更强硬的保护后一步一步艰难的去接近陆西平,通过陆西平又展开的关系网,从这里开始,她就一直在付出,付出金钱,付出时间,付出笑脸,付出肠胃,付出尊严,付出灵魂。。。
生活对她而言就是一出出血泪分明的交易。
喝酒喝到胃出血在医院输液的时候,账户上打来了项目款;酒后遭受调侃蹲下来给土地局的某大领导亲自洗脚,博得一众男人的嬉笑,心的温度降至冰点后,拿到土地审批单;给陆西平在山上盖了房子,那个三天两头跑来耍酒疯要钱的前夫消失了。。。。
总而言之,每当她撑不下去怀疑人生的时候,屈辱之后就会有相应的“奖励”。最后她发现,脸皮的厚度也好,心脏的硬度也好,都是可以训练的,都是可以锻炼的,久而久之,惊恐的不再惊恐,伤心的不再伤心,抗拒的不再抗拒,就连恶心的,也能笑着咽下去。当一条路走的远的,且习以为常,回头反而成为了一件更艰难的事。
她讨厌开源市大大小小所有官员,却又必须像个苍蝇一样依附在他们身上,靠吸食这些垃圾活着。
当然了,这些垃圾里也有比较干净的,她脑子浮现出那个穿着衬衣低头看文件的男人,她不讨厌他,她想依靠他,他们互相供养。
她给他送的每一笔钱都心甘情愿,因为他尊重她,也教诲她,从不在酒桌上调侃她,逼迫她,偶尔,也会帮她解围,用三言两语的威严去帮她抵挡那些轻浮的嘲弄。
。。。
“夏总。。。中午了,您看?今天中午给您订哪里吃饭?”秘书吴玲轻声的在她左侧低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把高跟鞋套上,瞄了眼钟表。
“我不太想吃饭,给我约美容院吧,今天叫两个人,面部身体一起做,先放松一下。”
吴玲马上叫了司机,一边给美容院打电话。“夏总,用我陪你吗?”
“走吧,你也去做一个。”
开源市“都市丽人”美容院。
夏明婵独自占用一个安静的包间。两个女孩儿一个在前面给她做面部护理,另一个女孩儿在床尾给她按摩腿部。
“夏总,您的皮肤真好,比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还白皙紧致。”
“胡说,那怎么可能呢。”夏明婵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
“真的,哎呀,夏总,看您的皮肤状态,简直是让人羡慕不已。上次您走的时候,大厅里好几个看到您的顾客都问我们给您用的什么产品,他们也要跟。”
“你嘴可真甜。行了,别糊弄我了,一会儿给我多摁摁头,我最近休息不好,要是我睡着了,就别叫我,给我多盖条毯子,让我多睡会儿。”
“夏总,这个力道可以吗?”床尾按腿的女孩儿小声问。
“再加重一些。”她的声音微弱下去。
两个小姑娘彻底安静了下去。
夏明婵没有睡着。
她又开始想美容院里的女人,那些女人少有花自己的钱进来,无非是男人的卡供她们享受罢了,而她不一样,她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花自己的钱,真金白银。
她讨厌美容院里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官太太。她们十指不沾阳春水,脑袋空空,有着体面的工作,走到哪里都有人惯着,说着好话,却不需要付出任何。这个开源最好的美容院,有四五位她的“美容搭子”,只要她们一个电话,她就要放下手头的工作满面春风的来提供情绪价值,听她们讲那无聊的家长里短,圈子里那没什么营养的爱情八卦。
但是讨厌也得来,把她们哄好了,就相当于把她们家的那位当领导的哄好了,帮领导处理好家里的关系,有时候比喝几顿酒还管用。
但是宋黎民的夫人刘红梅就不来这种地方。。。。
怎么又想到这两口子了,她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子无名的怨气,以至于右腿使劲的蹬了下床。
正在按摩的小姑娘受到了惊吓,她哆哆嗦嗦的问:“夏总。。。怎么了?我是不是太大力了?”
“没你什么事儿,你俩都出去吧,我要睡会儿。”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安的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她试图重新入睡,脑子却越来越清醒,她猛的坐起身,脸上的面膜却呼嗒一下掉到腿上:“进来个人!把我的脸洗净啊!”
她大声喊叫。
今天明明是个喜庆特别的日子,她却像个无头苍蝇,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