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的表情像是吃了无数个名字,却还是在脑子里搜索不到一位来,满怀疑惑不太像装的。
“翟月。”他很有耐心地配合他张了口。
南宫耀紧接着皱着眉头嘟了嘟嘴,毫不犹豫地吐出三个字:“不认识。”
然后又接着吐:“这么难听的名字闻所未闻。”
翟月脸色一黑,他也没注意,赶紧又面向覃家阿姐,一副迫不及待地要跟她讲更多情话的样子。
嘴里傻话开始往外冒:“姐姐知道今夜天上月亮为什么这么圆吗?”
看到她别过脸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南宫耀嘻嘻一笑,“因为,唔,”他张了嘴就要给人家解释,却不想突然被一只大手从后捂住了他。
他这张一百句说不到半句好话的嘴。
“唔……”他唔唔唔了半天,翟月就捂着嘴带他往回走了半天。
都捂住嘴了还能感觉他在不停反复咕叨的,翟月恨不得给这小子脑袋夹腋下掳走得了。
好在被拉回位子上安分扣下的人,终于噤声了似的,不再发出闷音来了,翟月便也挪了手。
南宫耀低头坐着,莫名又说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的这句格外清晰,格外老实。
“翟月。”他也忍不住老实地回他。
“好难听的名字啊,是你自己取的吗?要不要来陪我一起喝酒?”他又沉下脑袋,把手木讷地伸向桌面。
翟月替他把稀乱的酒杯推远了些,又拉回他的手,叹气后问他:“别喝酒了吧,咱们回去吧?”
“回哪儿去啊?”南宫耀反问。
翟月道:“回家。”
“家?那姐姐家在哪儿?”他迷迷糊糊地说。
“南!宫!耀!”翟月貌似耐心用尽了似的,这次破天荒的直接吼了他的全名,手上不知何时爆出的青筋,此刻又显眼了一些。
不过须臾,他又放软了下去,因为听到南宫耀的闷哒哒的声音又重新传来:“你叫什么?”
“……翟月。”
“好难听的名字。”
“……”翟月不想说话了。
反正这小子迷糊得不轻,还没完地跟自己名字杠上了。
说着说着,他总算说到新鲜话了:
“月亮姐姐,你是哥哥还是姐姐啊?”
他仰着脸,抬着脖子望向翟月,芜草锦坐在二人对面,撑着胳膊看着,也不知道南宫耀的视角下,翟月会是怎样的一张脸。
“……”不过翟月却觉得他问了他一个特神的问题,他都不好回了,他便把问他的问题又抛了回去:“你喜欢看月亮姐姐还是月亮哥哥?”
“嘻嘻,”南宫耀把脸收回来,坐回板正的同时,又学了芜草锦,撑了下巴在桌子上摆出思考的模样。
他思考了片刻后的答案,便是又恢复仰着头的姿势对着翟月说:“我喜欢月亮哥哥还是月亮姐姐,我是决定不了的,还要看你。”
“看我?”翟月愣了,眼中卷着数不清的困惑,摁在椅子背上的手暗暗发紧。
看他什么?他怎么能替他决定?
想了很久,翟月还是想不清楚。正欲再追问些什么名堂来的时候,南宫耀却撑着腿站了起来,又转过身面向他。
翟月本就弯着腰,南宫耀的脸便在面前陡然放大。
他盯着翟月,翟月也盯着他,南宫耀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也不蹙眉,也不欣悦。
南宫耀也不吱声,就是近距离地看翟月。
把他看穿似的目不转睛。
翟月心想他要再不出声自己魂该被看没了,于是他手里一狠心,盖着人脸上便轻轻一推。
“突然靠近我作甚?”他眼神躲闪,却又心底好奇地问。
南宫顺势扶着后面桌子跨坐下,双臂交叉懒在椅背上,仔仔细细地望着他道:“看看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翟月没有看他,却追问:“那我是吗?”
南宫巴掌抬着脸稍稍思忱,嘟嘴说了句:“不是的。”便站起来重新坐回面向酒席的坐姿。
“南宫耀!”翟月这句可是听明白了,他气得肺快炸了。
南宫耀刚把头扭回,随即,一道近乎咆哮之声便在他身后忽地响起。
谁摔了我的酒杯?还能不能愉快地喝酒了?南宫耀呆呆地想。
这个男人没管什么酒席不酒席的,也没管他这个身份下是个什么样的身体素质,直接就炸开了肺般怒声朝他吼着:“南宫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南宫耀不免地揉揉耳朵,干嘛摔了我的酒还要这样吼我?
吼得这样大声,好像我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一定得让我知道似的。南宫耀迷迷糊糊地想,他的心中也突然烦躁不安起来。
翟月的心中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中,他是比耀儿迟钝,可是他再迟钝,他也能意识到南宫耀刚才就是在戏弄自己。
然而,面前的人儿从一开始无动于衷,却在愣了几秒过后才反应过来似的。
南宫耀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一甩肩,凶巴巴恶狠狠地也不管在和谁犯冲了,直接回过头来就是一顿嚷:“别叫了别叫了!你爷爷我才不叫南宫耀呢!”
“南宫耀!你真是,明明没醉还要逗着我玩,好玩吗你……”翟月又忍不住发软,即使知道自己应该生气,但又把话越说越委屈。
南宫耀似是崩溃了,还没等他说完便直接吼了回去:“啊啊啊啊!你听不懂我说话吗?你爷爷我就叫耀,就叫耀!你不会写我教你啊!”
他说完后自顾自地瞪着眉,没管翟大公子的亲爷爷现在在哪桌坐着,反正他貌似也根本注意不到翟太公的离开就是了。
南宫耀兀自捉着翟月的手费力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光”后,愣了半晌,他便像罹患了失忆症般地抖着手,再想不起来别的笔画了。
可他那张嘴仍止不住地嘟囔着:“我就叫耀,我只叫耀,不叫南宫,不叫,不叫……”
有人以为他在说胡话,至少这场内绝大多数看客都是这般认为,唯有仅余二人知其原委。
他是叫南宫耀。但南宫是个方位地名。
他哥哥叫戚煜炫,父王也姓戚,可母亲只给他留下“耀”这一个字。
他南宫耀还来不及断奶,便被人逼入无尽黑暗……
翟月就这么不近不远地望着在旁人看来失疯般的南宫耀,他的表情又瞬间滞了几分。他自认为从不知心痛是个什么概念,他现在一定只是蓦地心头一紧,而已。
他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
他正在忙碌,一道烦心的奶音便从台阶下方随着吧嗒吧嗒的声音一并响起:“哥哥,哥哥,我叫什么?”
他瞥了肉包子一眼,面无表情地回了句:“耀。”
“那哥哥呢?哥哥你,叫什么?”小冬瓜又追问了一句。
那时,南宫还小,从被丢下海来算,约莫过去四五十年。
随了灵界生长缓慢的规律,牙都还没生齐,脑子也不像现在敏锐得好使。
小冬瓜要去记他们的名字,他心里微思量,便随口编了一个容易记住的字:“辰。”
然后小冬瓜居然就记住了。
他后来还给自己编过别的名头,不过这小耀子却只能记得住“辰”字,无奈,他便也渐渐地介绍自己为“辰”。
长大后的南宫耀有天突然好奇般问到他:“辰哥哥也没有姓氏吗?”
他才惊觉自己这一百年里,只让他记住了自己叫作辰。
有的时候还会无所谓地多加一句“星辰,星辰的辰”,本意只是希冀他的脑子能多记点东西,唤他“星辰”“月辰”“日辰”什么的都可以,也算是有名有姓。
但是他还是只记得住那一个字。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南宫耀来着?哦,对了。
那个时候看着他表情万分认真:“耀儿若是没有,那我也不要什么名姓了。”
…
翟月收回思绪,看着此刻低着头有些念念有词的跟小孩一般的南宫耀,念着念着南宫耀的眼中居然泛起了朦胧雾气来。
赶紧抽出手摁在他的肩上,自顾自地哄说:“我错了,叫错了,以后都只喊耀儿,好吗?”
“但是你让姐姐哭了。”南宫耀还没读懂肩上的手是个什么意思,就轻轻地吐出这一句来。
翟月松开了他,去读南宫脸上的表情,发现他此刻正颤着眼睫,看起来有些怔愣愣的。
于是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嗯。”南宫轻声应着,随后眨着有些湿漉的眼,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我从来不会让姐姐们哭。”
“我从来都不会让别人哭,你知道吗?也许从来不会有人为我而哭。”
“他们都喜欢我,可他们又都不一直喜欢我。”
“你好像有着我羡慕不来的东西,可你不自知。”
“所以你,可以和姐姐道歉吗?”
南宫耀吐完最后一个字便无力地垂着双手,他就近攥着面前人的衣服边,微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似的。
翟月给他半边胳膊,借了力任他靠着。
刚才的几句话像是他忽起兴致的有感而发,又更像是在梦呓,却无疑说进了他的心里。
这个外表看来平静得仿佛一直没有什么情绪的男人,将南宫耀的小话悉听入耳。
他抬了抬眸子,又把头稍偏了些,仿佛才注意到那位距离他不过几步远的覃沐曦,他举眼凝视般射向她。
只见覃家小姐吞了巨大的委屈,此刻正框着两眼的泪,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和耀儿,她紧咬着下唇,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仿佛下一秒就该迸发出最无聊的闹腾了,可,那恰恰又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
娇气。
翟月没读懂这覃姐姐为何有这种莫名的情绪,他只是看得心里烦躁,嘴里下意识就想吐出这两个字。
他怎么就惹得覃沐曦这个陌生女子泪眼汪汪的模样了?
又看向和她同张桌子上的覃沐晨,跟他姐一样死盯着自己不放,这小混蛋多晦气呢。
翟月心想:“我要道什么歉?又不是我弄哭的覃沐曦,是她盯着我才把自己盯哭了。”
话说,怎么能盯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盯哭?他长得有那么吓人吗?他还是得评价一句娇气算了。
可感受到臂膀上传来的微微起伏,翟月又瞬间隐去了眼里寒光,耀儿的叮咛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虽然还是不太理解覃姐姐为何而落泪,但依旧照南宫耀的话做了。
“不好意思,沐曦,”他咽了咽口水,将“姑娘”二字又吞了回去,低着脸将视线转到别处去,才别口地说出那句:“覃叔叔、叔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和我朋友先行离开了。”
不等众人回应,也没注意两位长辈是否颔首,完成交代事的翟月便兀自咽了下口水,松了口气般将南宫耀的一只胳膊撂在自己的脖颈上。
芜草锦见状,便举了拳弯身向一众长辈拜了拜,道:“那晚辈也先行离开了。”
犹豫了半秒,最后他干脆将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芜草锦赶紧凑上来装模作样地帮他抬着南宫耀的腿。
怀里的人一时有了依托,嗒吧了两下嘴就往他身上贴了贴,接着又半紧不松地抓了处衣服握在手里,继续甜甜睡去。
两人大摇大摆地带着南宫耀离席。
…
踏至屋外,月光已从桐木蔓延到石板路上,泛着光的石板上刻着时凸时凹的纹路,翟月抱着人起初有些颠荡,但他之后又放慢了些脚步,大体走得还算稳健。
而芜草锦一出门就突然寻了个方向,溜得不见人影。
南宫耀迷迷糊糊中,还以为自己又置身晃悠悠的车内了呢,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适,便掀开眼皮,费劲地辨了辨周围的情况。
一阵惬意的凉风迎面扑洒而来,吹得他神志似有些清醒了些,他摇了摇头,轻扯了一下手边人的袖子,澄澈的眼睛往上探了探,轻嗓询问道:“月兄?”
翟月眼睫一闪但脚步不停,喉咙有些愉悦地“嗯”了一下。
“怎么会是月哥哥?”他又问了一句。
翟月闻声,垂下眼睨了他一眼,又在嘴里不明不白地“嗯?”了声后,才悠悠反问道:“那你觉得是谁?”
“我不知道,”南宫耀鼓了鼓嘴,努力回想了有些混乱的记忆,发自内心地回道:“反正我不太想是月哥哥。”
翟月瞬间驻足,颠着怀里轻飘飘的人儿,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他们一时都很静。
“我想自己走。”南宫耀打破僵局。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别人抱在怀里的,也不知道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他梦里的那个对覃家小姐凶巴巴的,南宫耀只是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貌似不该是这样。
“……”怀里的人儿抖着腿挣扎了几下,翟月只好木着脸将他放了下来。
落地的瞬间,南宫耀就颤巍一下,翟月没扶,他只好借了这木头的胳膊一用。
待他脚下平稳,他才松开了手,看着翟月一脸认真道:“月哥哥,你见到了我的玉佩吗?上面刻了三个字。”
翟月刚要开口说没见到,却在身后敏锐觉察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感觉毫不熟悉,却正在慢慢向他身边人靠拢,他眼神忽散,就在那人刚要伸出手搭到南宫耀肩上之时,他突然伸出一只脚,向右后方猛地踹去。
一脚踹在此人腰上,一下飞开三米多远。
两人定睛一瞧,那人不是神出鬼没的芜草锦是谁?
“月哥哥你踢他干嘛?”南宫耀惊呼一声,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时愣在原地。
“我没踢,我要伸腿,他刚好凑上了。”翟月也尬住不动。
“使了这么大力还说自己是只是伸个腿?那你真踢得踢成什么样?”南宫耀责怪道。
翟月偏头,眼神躲避着南宫耀的追视,却用小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他有一瞬间的歉意,但也就是一瞬间,比起真要是有人趁机抹了南宫脖子,他宁愿自己飞踢人无数次,哪怕只有一次踢对了也好过在余生中悔恨。
这可苦了身娇体弱的芜草锦了。
他痛在地上捂着肚子忍不住抬个白眼对两人指点:“我说你们二位,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