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墓地(二)
法院的判决墨迹未干,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暂时截断了汹涌扑向我的债务洪流。债主们焦灼的目光,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在短暂的迷茫后,瞬间锁定了新的目标——张小曼,以及那座用他们真金白银堆砌起来的、如今却迅速贬值的别墅。判决书上冰冷的“产权合法性存疑”几个字,像一盆冰水,浇得他们透心凉。他们的钱,似乎正随着那不断下跌的房价,一点点化为乌有。
这恐慌迅速发酵。很快,那几副曾在我家门口焦灼徘徊的面孔,又以一种更加蛮横的姿态堵住了我店铺的卷帘门。他们身后,站着面色灰败、眼神却更显怨毒的张小曼。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丈夫模糊的影子。那孩子怯生生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大人。
“嫂子,法院判了,那债我们认,不该找你!”领头那个姓王的债主,搓着手,语气里带着强压的急躁和一种新的算计,“可那别墅现在跌得一塌糊涂,根本填不上窟窿!李哥……李哥那辆长途货车,那可是个下金蛋的鸡啊!他活着的时候,一年二三十万稳稳当当的!这车……这车总该算是遗产吧?我们这钱,总得有个着落!”他话音未落,旁边几个立刻附和,声音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
“就是!那车跑一趟就是钱!人死债不死,这钱不能烂我们手里!”
“对!车必须拿出来抵债!不然我们就天天来!”
张小曼往前一步,把孩子往债主们眼前推了推,声音尖利,带着哭腔:“你们听听!听听!他们孤儿寡母,房子不值钱了,还要赶尽杀绝!那货车,是我男人用命换钱养家的工具!是我儿子的活命钱!你们让她交出来?她算什么东西!她连个蛋都没给我男人下一个!他找别人生儿子,还不是因为她是个不会下崽的母鸡!”她恶毒的目光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我心口最痛的地方——没有孩子。婆婆不止一次唉声叹气,丈夫也曾酒后流露过遗憾。这隐秘的伤口,此刻被张小曼当众血淋淋地撕开。
我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逼退眼眶的酸涩。“车,”我的声音在愤怒中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是我婚前财产。购车合同、付款凭证、登记证书,写的清清楚楚,是我一个人的名字。他不过是替我开车、管车,挣的钱,是交给了我。这车,从头到尾,跟他李志强个人遗产,没有半分钱关系!你们想要车抵债?行,去找法院,让法院判!判得下来,我认!”我盯着那群债主,眼神没有丝毫退让,“至于你,”我转向张小曼,看着她怀里那个懵懂的孩子,心像被钝器狠狠撞击,但语气更冷,“你儿子的活命钱,该去找他那个能买别墅的爹要!我的车,轮不到你们惦记!”
“你放屁!”张小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了毛,“强子亲口跟我说过,那车是他自己买的!是他挣钱的命根子!你个毒妇,想独吞!还有你,”她猛地扭头,目光投向一直瑟缩在人群后面、脸色惨白的老太太——我的婆婆,“妈!你说话啊!你孙子都要饿死了!你就看着这女人把属于强子、属于你孙子的东西都霸占了?这车,是不是强子的?是不是!”
婆婆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看看张小曼怀里的小孙子,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那孩子似乎被吓到了,“哇”地一声哭起来,小手紧紧抓住奶奶的衣角。这哭声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老太太心里那扇名为“血脉”的闸门。她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最后一点犹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取代。她不再看我,只死死盯着张小曼怀里的孩子,仿佛那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指望和意义。
“是……是强子的车!”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地喊了出来,手指颤抖地指向我,“小娟!你……你不能这么狠心!那车是强子辛苦挣下的!你一个女人家,要车干什么?那是李家的车!得留给我的孙子!他才是李家的根!你……你没给李家留后,你还有脸霸占李家的东西?把车钥匙交出来!交出来给债主,给我孙子!”她歇斯底里地叫着,扑过来想抓我的胳膊,被旁边的债主拦住,但她那怨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刀剜在我心上。
血缘的利刃,终于彻底斩断了我与她之间最后一丝情分。我看着这个曾经喊了多年“妈”的老人,此刻为了另一个女人生的孙子,像护崽的母兽般对我亮出獠牙。心口那块被丈夫背叛掏空的地方,此刻又被这来自亲人的倒戈刺得鲜血淋漓。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得我指尖麻木。
“好,好得很。”我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李家的根?呵。”我不再看她,也不看那群被这出闹剧暂时震慑住的债主,更不看张小曼那混合着得意和怨毒的脸。我转身,掏出钥匙,哗啦一声拉开店铺沉重的卷帘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压过了所有的吵闹。
“车,就在后院停着。”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钥匙,在我律师手里。你们谁有本事,谁去法院拿判决书来取。再敢堵我的门,影响我做生意,”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债主和张小曼,“我立刻报警,告你们寻衅滋事,非法侵占!不信,试试看。”
卷帘门在我身后轰然落下,隔绝了外面那张牙舞爪的世界和婆婆绝望的哭骂、孩子的啼哭。店铺里光线昏暗,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四壁间回响。我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身体控制不住地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刚才强撑的坚硬外壳瞬间碎裂,巨大的疲惫和尖锐的痛楚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没有孩子……这个原罪,成了他们攻击我、掠夺我的最好理由,成了婆婆倒戈相向的致命砝码。眼泪终于决堤,不是软弱,是愤怒和悲凉烧灼出的滚烫岩浆。
接下来的日子,店铺成了战场的前沿哨所。债主们虽不敢再明目张胆堵门,却像幽灵般在附近徘徊。张小曼则带着婆婆,抱着孩子,时不时就出现在街对面,婆婆逢人便哭诉我的“狠毒”和“绝情”,控诉我如何霸占“李家”的货车,不给她可怜的孙子活路。她们成了这条街上最引人注目的悲情表演者,用舆论的软刀子,一刀刀切割着我的名声和神经。那辆停在店铺后院的长途货车,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巨大肥肉,吸引着所有贪婪的目光,也成了压在我心头沉甸甸的巨石。
一个阴沉的下午,大雨将至,空气闷得让人窒息。我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破旧工装、浑身沾满油污的中年男人,正佝偻着身子,在我店门旁边的墙角处烧着什么。昏黄的火焰跳跃着,映着他愁苦麻木的脸,纸灰被风卷起,打着旋飘散。
是赵师傅,丈夫生前雇的跟车司机,老实巴交,家里负担很重。丈夫倒下那半年,他跑车的活计也断了,家里想必更是艰难。
我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一股混合着劣质香烛和纸钱焚烧的呛人味道扑面而来。墙角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堆刚烧完的纸灰,旁边还放着几个捏得歪歪扭扭的馒头和几个干瘪的苹果。
“赵师傅?”我皱着眉,尽量让声音平静。
赵师傅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用脚去踩那几处未熄灭的小火苗,脸上堆起窘迫又惶恐的笑:“啊……李,李姐,您回来了?我……我没干啥,没干啥……”他手足无措地搓着沾满油污的手。
“你在这儿烧纸?”我看着地上狼藉的灰烬和供品,“给谁?”
赵师傅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躲闪,支支吾吾:“没……没谁……就是……心里不踏实,烧点……烧点纸,求个心安……”
“心里不踏实?”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是不是……跟那辆车有关?”
赵师傅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李姐……您……您别怪我迷信……我,我就是害怕……强哥他……他走得不消停啊……”
“说清楚!”我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他吓得一哆嗦,终于豁出去般抬起头,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愧疚的复杂神情:“前几天……不是下大雨吗?我去后院看看车,怕漏雨淹了机器……结果……结果您猜怎么着?”他咽了口唾沫,眼神里透着惊恐,“那车……那车驾驶座的车门底下,湿了一大片!不是雨水!是……是水从里面渗出来的!可那车门锁得好好的!我壮着胆子打开车门……里面……里面驾驶座的地垫上,湿漉漉的,还有……还有一股子味儿!一股……一股像……像河底淤泥的腥味儿!”他打了个寒噤,声音发颤,“更邪门的是,我擦干了,第二天去看,又湿了!就在同一个地方!李姐……强哥他……他是不是……是不是怪我们……怪我们没把他安置好?他……他是不是想回来……回来要他的车啊?”赵师傅的声音带着哭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惧,“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害怕啊李姐!这车……这车……它是不是……沾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我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驾驶座下莫名渗出的水迹……河底淤泥的腥气……我猛地想起城郊那片巨大的废墟,想起那个傍晚,呼啸的风卷着骨灰扑向尘土和轰鸣的挖掘机……那片废墟的边缘,不正是一条浑浊的护城河吗?
遗忘的墓地……原来,墓地并非真的可以遗忘。有些债,即使化为飞灰,沉入水底,也会以最荒诞、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固执地泛起沉渣,提醒着生者,它从未真正离去。那辆停在寂静后院里的货车,此刻在我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口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