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二)
归程如年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风雪裹着火车站的灯火,像蒙了层毛玻璃。李文杰裹紧羽绒服,在出站口汹涌的人潮里踮脚张望。当那个背着鼓鼓囊囊蛇皮袋、脊梁微弯的身影撞进视线时,他喉咙一哽,用力挥起手臂:“爸!这儿!”
李建国循声抬头,黧黑的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骤然舒展,绽开一个实实在在的笑。他加快脚步挤过来,肩上沉重的袋子被儿子不由分说地接了过去。
“沉!”李建国想拦。
“沉啥,我壮着呢!”李文杰掂了掂,手臂肌肉绷紧,稳稳扛住。袋子里是给妈的羊毛护膝,给儿子买的城里时兴的厚棉鞋,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硬邦邦的棱角硌着他后背。风雪扑在脸上,冰冷,可父亲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铁锈和尘土的气息,却奇异地熨帖着心。
推开院门,暖黄的灯光混着浓郁的饺子香扑面而来。杨素芬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白胖饺子从厨房出来。
“回来了!快,快进屋,饺子刚好!”她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
昏黄的灯光下,小方桌摆得满满当当。李建国放下行李,没像往年那样急着掏东西,目光却先落在妻子手上——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正微微颤抖地摆着碗筷。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的,不是丝绒盒子,而是一管崭新的护手霜。
“素芬,”他声音有点哑,把那个印着外文的小管子塞进妻子手里,“工地上听人说,这个……治裂口管用。”
杨素芬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带着体温的管状物。冰凉的塑料壳上,印着一朵柔润的玉兰花。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朵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把那管护手霜小心地揣进了围裙口袋深处。
李文杰看着这一幕,心头一热,也赶紧从背包里拿出个盒子:“妈,给您买的智能手机,能视频!以后想爸了,想我了,随时能看见!”他利索地帮母亲装上卡,下载好软件,教她用微信视频。
小小的屏幕亮起,杨素芬笨拙地用手指戳着,看着里面自己和儿子的脸,新奇又有些无措:“这东西……真亮堂,像个小镜子。”她抬头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子,脸上是孩子般的惊喜。
炉火噼啪,饺子汤的热气袅袅盘旋。李建国呷了口温热的饺子汤,满足地喟叹一声。他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探究:“小杰,过年二十六了吧?厂里……有合适的姑娘没?”
李文杰夹饺子的手顿了一下,含糊道:“爸,城里……都晚,急啥。”
“怎么不急?”杨素芬插话,带着母亲特有的忧心,“你朱大爷前些天还念叨,说他孙子永新的班主任杨老师,人可好了,也是城里念书回来的大学生,模样周正,性子也稳……”
“妈!”李文杰打断她,有些窘迫,“人家是老师,特岗的,扎根农村搞教育的,眼光能低了?咱啥条件……”他声音低下去,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戴着眼镜、捧着书本的安静身影。
李建国没再追问,只默默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他看着儿子年轻却已带上生活重压痕迹的脸,又看看妻子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红肿变形的手,炉火映着他眼底深藏的忧虑。团聚的暖意融融,可时间像指间的沙,七天年假,眨眼就溜走了大半。
正月初五,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停着去县城赶早班车的三轮蹦蹦车。杨素芬把两个鼓囊囊的编织袋塞进车厢,一个塞满了腊肉、腌菜、炸好的丸子,另一个是给儿子备下的厚棉被。
“到了就发信息,啊?”她一遍遍叮嘱儿子,又转向丈夫,把一卷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膏药塞进他旧棉袄的内袋,“你那老腰,干活悠着点,疼了就贴上。”
李建国只是“嗯嗯”应着,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妻子的肩。他转向儿子,声音沉了沉:“小杰,在外头……好好的。遇事别逞强,该低头时低个头,平安比啥都强。”
李文杰重重点头:“爸,妈,你们放心。”
三轮车突突地发动,喷出一股呛人的黑烟,载着两个男人的背影,摇摇晃晃驶向村外灰白的天际线。杨素芬站在冰冷的晨风里,一直望着,直到那点黑影彻底消失在蜿蜒的土路尽头。她拢了拢单薄的棉衣,下意识摸了摸围裙口袋,那管小小的护手霜硬硬地硌着指尖。院子里,那盘没吃完、早已凉透的饺子,孤零零地摆在桌上。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空气里已浮动着潮湿闷热的气息。巨大的建筑工地上,钢铁骨架直插灰蒙蒙的天空。李建国和一群工友挤在简易的升降梯里,铁笼子吱嘎作响,缓缓爬升。
“老李,听说了没?新标段缺钢筋工,按吨算钱,一天能多挣百十块!”工友老王凑过来,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光。
李建国没说话,抬头望了望那悬在半空、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钢筋丛林,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腰眼。升降梯猛地顿住,到了作业层。强劲的高空风立刻灌满衣襟,吹得人站立不稳。
“干不干?老李?”老王追问。
李建国深吸一口灼热浑浊的空气,混杂着铁锈和水泥粉尘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想起妻子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想起儿子在城里熬夜画图时熬红的眼,想起那管小小的护手霜。他咬咬牙,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干!”
钢筋工,是工地上顶苦顶险的活儿。烈日把成捆的钢筋烤得滚烫,徒手搬运,隔着厚手套都能感到灼人的热度。李建国佝偻着背,一根根沉重的螺纹钢压在他肩上,汗水小溪般淌过古铜色的脊背,在裤腰处洇开深色的汗渍。他踩着悬空的钢筋网,像走在巨大的琴弦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下的虚空令人眩晕。腰伤像根生锈的锯条,随着每一次弯腰、发力,在深处拉扯切割。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紧闭的嘴唇泄露着痛苦。
晚上,躺在低矮闷热的工棚里,腰背的钝痛让他辗转难眠。他摸索着枕下那个小布包,里面是比去年更厚的一沓钱。他捏了捏,黑暗中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这点沉甸甸的辛苦钱,是他能扛住这无边苦累的唯一念想。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屏保是过年时儿子抓拍的一张照片:炉火旁,杨素芬正低头摆弄那个新手机,嘴角带着一丝新奇的笑意。他看着,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上那张温润的笑脸,疼痛似乎也模糊了些。
省城一间狭窄的出租屋里,李文杰被刺耳的闹钟惊醒。窗外天色仍是沉郁的灰蓝。他挣扎着坐起来,颈椎和腰椎同时发出僵硬的抗议。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复杂的结构图线条交错,像一张冰冷的巨网。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杰,朱大爷又提了杨老师的事,说人家姑娘心善,不挑家境……你看,五一能抽空回来见一面不?”
李文杰烦躁地把手机扣在桌上。项目收尾在即,主管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他灌了口凉透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城市清晨匆忙的车流和人潮。这就是他拼尽全力想扎根的地方,冰冷、拥挤,却又充满一种令人窒息的诱惑。他想起父亲粗糙黧黑的脸,想起母亲在灶台前佝偻的身影,再想想朱大爷口中那位扎根乡村、像一株安静兰草的杨老师——两个世界,两条轨道。他用力搓了把脸,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终于敲下回复:“妈,项目太紧,五一……再说吧。”
信息发送成功,他盯着那个小小的“已送达”标志,心头却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窗外,城市的喧嚣已经苏醒,开始了新一天的奔忙,那声音遥远而冷漠。
五月,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力度。李建国正蹲在高高的钢筋框架上,拧紧最后一颗螺帽。汗水流进眼角,刺痛。他抬手想抹,腰背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去!
“老李!”
“抓住!”
工友的惊呼声被高空的风扯得破碎。万幸,他沉重的身体被旁边纵横交错的钢筋卡住,没有坠落。但左小腿传来钻心的疼痛,裤管瞬间被鲜血浸透——一根尖锐的钢筋头划开了皮肉。
工地诊所里,消毒水味刺鼻。医生麻利地清洗缝合那道狰狞的口子。“万幸没伤筋动骨,但得养一阵子,这腿不能吃力。”医生皱着眉,看着李建国黧黑脸上强忍的痛楚,“工地给你报工伤,休息吧。”
李建国一听“休息”,立刻急了:“大夫,我……我还能干!轻点的活儿也行!”停工意味着没收入,儿子的手机,妻子的洗衣机……那些压在心底的期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拿命开玩笑呢?”医生板起脸,“再逞强,这条腿真废了!”
工棚里闷热异常。李建国半靠在硬板床上,受伤的左腿直挺挺地伸着,包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疼痛和焦虑像两把钝锯,来回拉扯着他的神经。他摸出那个贴身的小布包,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手机响了,是妻子发来的视频请求。他慌忙把布包塞回枕头下,又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嘴角扯出一点笑意,才颤抖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杨素芬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眼前:“建国,吃饭没?家里麦子长得可好了……”她的声音在看到丈夫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时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你……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李建国心猛地一沉,强笑道:“没……没事,就是天热,有点……有点累着了。”
“你骗我!”杨素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你脸色煞白!你到底咋了?是不是干活伤着了?”她的脸凑近了屏幕,急切地想要看得更清楚,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李建国看着妻子瞬间泛红的眼眶,看着她那双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手——那双他送了护手霜,却依旧布满风霜痕迹的手,喉头一哽,所有强撑的伪装瞬间崩塌。他张了张嘴,那声“没事”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枕头下,那个装着他血汗钱、也装着沉重秘密的小布包,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生疼。他颓然地垂下头,屏幕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深重的疲惫和无措,再也无法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