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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婶家那间烧得滚烫的堂屋,这会儿像个刚炸开的马蜂窝。呼啦一下,刚才还缩在村口烤火、惊魂未定的老少爷们儿、老娘们儿,全涌了进来。门槛都快被踩塌了,泥雪脚印子糊了一地,混着牲口棚带进来的沤烂草料味儿,还有一股子劫后余生、挤在一起的汗酸气,冲得人脑仁儿发木。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像被钩子勾住了,死死钉在老耿手里拎着的那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粗麻布口袋上!

“哗啦…哗啦…”

老耿像是没看见那些灼热得快把他烧穿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把口袋墩在堂屋中央那张瘸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八仙桌上。口袋落地,里面沉甸甸的硬货互相碰撞挤压,发出一阵更加密集、更加诱人的金属脆响!

这声音,比啥灵丹妙药都提神!

“老天爷!真…真响啊!”王婶拍着胸口,声音都劈了叉,眼珠子恨不得钻进那麻袋里去。

“快!快打开瞅瞅!”刚才抱着苞米杆子跑腿的老娘们儿急得直跺脚,脖子伸得老长。

“别挤!别挤!让江小子说话!”老林拄着他那杆当拐杖用的火铳,拖着那条刚固定好的断腿,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疼得龇牙咧嘴,可浑浊的老眼也亮得吓人,死死盯着江屿。

江屿没坐。他吊着那条洇着大片暗红的伤臂,就站在桌子旁边,脸色依旧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翻着皮。可那背脊,挺得跟村口那棵被雷劈过、半边焦黑却依旧撑着天的老槐树似的。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按在粗糙的麻袋口上,没急着打开。

目光先扫过一张张激动、贪婪、期盼、甚至带着点疯狂的脸。看到角落里被抬进来、搁在门板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死灰的赵大山,看到他空荡荡裤管下那截被厚厚脏布包裹、还隐隐渗着血的断腿处。又看到旁边矮炕上,自家那条被砸得血肉模糊、同样裹成粽子、疼得直抽冷气的胳膊。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我脸上。我扶着西屋的门框站着,后背的伤和手臂上自己划开的口子,被这屋里浑浊的热气一烘,火辣辣地疼,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可对上他那双眼睛,那点疼似乎也轻了。

他眼底深处翻涌的东西太多。有这一路风雪跋涉、伤口崩裂的疲惫,有面对赵大山惨状的沉重,有对我手臂伤口的惊怒和心疼,但最底下,沉淀着一块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东西——那是他扛回来的活路,他必须把它稳稳当当地交出去。

“钱,回来了。”江屿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不高,却压住了满屋的嗡嗡声。他那只按在麻袋口的手猛地一扯绳结!

“哗啦啦——!”

一股黄澄澄、白花花的金属洪流,猛地从敞开的麻袋口倾泻而出!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撞在瘸腿的八仙桌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暴雨敲打铁皮屋顶般的密集脆响!

是钱!真真切切的、堆成小山的钱!

大部分是黄澄澄的、崭新的、带着铸造边沿锐利感的铜钱!一摞一摞,用粗糙的麻绳扎得整整齐齐,每一摞都像块沉甸甸的小金砖!铜钱堆里,还夹杂着十几枚在油灯下闪着柔和银光的、边缘带着细密齿痕的银角子!甚至还有两张皱巴巴、却依旧透着威严的绿色纸票子——是十元的大团结!

整个堂屋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堆晃花眼的真金白银震懵了!王婶张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手还保持着拍胸口的姿势,僵在半空。刚才嚷嚷着要看看的老娘们儿,死死捂着嘴,生怕自己尖叫出来。几个汉子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发出咕噜声。连疼得直抽冷气的老林,都忘了哼哼,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堆钱,嘴巴微张。

靠山屯穷了几辈子,啥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堆在眼前?往年卖点山货,拿到手的,不过是几张毛票和一堆脏兮兮、磨得发亮的旧铜子儿!眼前这堆,是金山!是命!

“蜜…蜜卖了?”赵大柱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他扑到桌子边,看着那堆钱,又看看门板上生死不知的哥哥,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哥!哥你有救了!听见没?钱!钱回来了!”

这声哭喊像解开了定身咒。嗡的一声,人群彻底炸了!

“我的老天爷!这么多铜板!”

“还有银角子!还有大团结!”

“江小子!你…你真神了!”

“靠山屯…靠山屯有活路了!”

狂喜的呼喊、激动的泪水、语无伦次的议论瞬间淹没了小小的堂屋。有人想伸手去摸那堆钱,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来。王婶终于缓过神,拍着大腿又哭又笑:“我就说!我就说晚丫头那蜜弄得好!金子似的!指定能卖大价钱!江小子有本事!真有本事!”

巨大的喧嚣和灼热的人气让江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胸口那片铜斑的位置,衣料下似乎极其细微地起伏了一下。他脸色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那只按在桌沿支撑身体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都静一静!”老林用火铳枪托重重顿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勉强压住了沸腾的人声。他看向江屿,声音带着破锣般的沙哑:“江小子,你说!这钱,咋办?”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

江屿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强压下咳嗽的冲动。他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

“先救命!”

“钱在这儿,老林叔,王婶,大柱,你们几个当着大伙儿的面,点清楚!”

“大头,立刻送大山哥和老林叔去镇医院!老耿,”他看向旁边抱着胳膊、像根柱子般沉默的老耿,“你熟路,套车,带上大柱,还有…晚晚。”

他最后两个字落在我身上,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也去。你的伤…也得让大夫瞧瞧。”

我心里猛地一紧。去镇医院?那得多少钱?这点钱够吗?赵大山和老林的腿是大事,我这点皮外伤算啥?

“我不去!”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尖,“我这点伤没事!老孙头看过,上点药就好!钱…钱留着给大山哥和林叔救命!”

“晚晚姐!你去!”小石头不知啥时候钻到了我腿边,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裤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全是担忧和后怕,“你胳膊流了好多血…你疼…”

“听江小子的!”王婶也挤了过来,一把抓住我没受伤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你这丫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口子深着呢!还有后背!赶紧去!钱是挣回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大山和老林是腿,你这胳膊后背就不是肉长的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要不是你…昨晚那鬼东西…”

“就这么定了!”江屿没给我再反驳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力,瞬间压下了所有议论。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猛地拍在桌子上那堆黄白之物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点钱!套车!救人要紧!剩下的…”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张张脸,“修路!买药!买粮!让靠山屯喘过这口气!该谁的工钱,该谁的山货钱,一分不少!我江屿说到做到!”

掷地有声!

没人再敢有异议。老林和王婶立刻招呼着几个识数的老娘们儿,围到八仙桌旁,手忙脚乱却又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点那堆晃花眼的铜钱和银角子。哗啦啦的数钱声,成了此刻最动听的乐章。赵大柱扑到赵大山身边,一边抹泪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哥,听见没?咱有钱了,去镇医院…”。

老耿一言不发,转身就出了堂屋,去院子里套他那架带车斗的骡车。

喧嚣混乱中,江屿扶着桌子,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闭上眼,额角的冷汗更多了,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胸口那片衣襟下的铜斑,搏动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些,每一次起伏都带来一阵隐忍的灼痛和眩晕。

“江屿?”我心头一紧,顾不上别的,几步挤到他身边,想扶他。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红血丝,那点强撑的锐利被深沉的疲惫取代。他摇摇头,避开我伸过去的手,声音嘶哑:“没事…有点晕。”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角落里、死死盯着钱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赵老三,突然像头被激怒的野猪,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嗷一嗓子就朝八仙桌扑了过来!

“我的!那是我家山核桃的钱!给我!”他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布满冻疮的手像鸡爪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就朝桌上刚点出来、还没来得及捆扎的一小堆铜钱抓去!

“赵老三!你干啥!”王婶尖叫。

“滚开!”旁边一个汉子想拦他。

场面瞬间乱成一团!赵老三像疯了似的,力气大得吓人,一把推开拦他的汉子,眼看那脏兮兮的手就要碰到铜钱!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江屿那只吊在胸前的伤臂,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感觉堂屋里陡然刮过一阵灼热的劲风!

“砰!”

一声闷响!

赵老三那肥胖臃肿的身体,像只被踢飞的破麻袋,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后面的土墙上!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他瘫在墙角,捂着肚子,脸涨成猪肝色,张着嘴嗬嗬地倒气,眼珠子瞪得溜圆,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

而江屿,依旧站在原地,吊着伤臂,仿佛从未动过。只有那只垂在身侧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他胸口那片衣襟下,铜斑的搏动似乎更加剧烈了几分,灼热的气息透过布料隐隐散逸出来。他微微喘息着,眼神冰冷地扫过瘫在墙角的赵老三,又扫过瞬间被震慑、鸦雀无声的众人,声音如同淬了冰碴子:

“钱,一分不会少。”

“但谁再敢伸手乱抢…”

“别怪我不念乡亲情分!”

死寂。只有赵老三在墙角痛苦倒气的声音。

那股无形的、带着灼热压迫感的凶悍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所有贪婪和混乱。没人敢再动,没人敢出声。刚才还眼红脖子粗的几个汉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老耿套好了车,撩开堂屋门帘,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车好了。”他声音像块石头落地,打破了凝滞。

点钱还在继续,但速度快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很快,去镇医院的救命钱被分了出来,用一块干净的厚布包好,塞到老耿贴身的衣兜里。剩下的钱,由王婶和老林亲自盯着,锁进了里屋一个沉重的旧樟木箱子里,钥匙王婶贴身藏着。

赵大柱和另一个汉子小心翼翼地把门板上的赵大山抬上了骡车车斗,铺上了厚厚的破棉被。老林也被搀扶着坐了上去。我抱着小石头,也爬上了车斗,坐在赵大山脚边,用身体尽量替他挡着点风。

江屿站在堂屋门口,吊着伤臂,看着我们。寒风卷起他空荡荡的袖管和额角的碎发。他脸色在灰白的天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抿着,只有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伤者的担忧,对前路的凝重,还有…落在我身上时,那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牵挂。

“路上…当心。”他哑着嗓子,只说了四个字。

“嗯。”我用力点头,把小石头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老耿一甩鞭子,青骡子打了个响鼻,拉着沉重的车斗,碾过冻硬的泥地,缓缓驶出了靠山屯的村口。车轮压过那堆被火烧得焦黑的冻土边缘,留下新的辙印。

我抱着小石头,蜷缩在颠簸摇晃的车斗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后背和手臂的伤口在颠簸中一阵阵闷痛。小石头靠在我怀里,冻得小脸发青,大眼睛里还带着惊魂未定。

车斗里气氛压抑。赵大山昏迷着,偶尔发出痛苦的呻吟。老林闭着眼,靠着车帮,断腿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赵大柱坐在哥哥身边,眼睛红肿,死死握着赵大山那只完好的手,像是抓着最后的希望。

老耿坐在车辕上,背影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有偶尔甩动的鞭子,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炸响。

车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跋涉,速度慢得像蜗牛。日头在铅云后面挣扎,投下一点惨淡的光。路两边是死寂的、覆满白雪的山林,黑黢黢的树干像一根根戳向天空的骨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和疲惫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车斗里的每一个人。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冻僵、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

车猛地一顿!

“吁——!”老耿勒住了缰绳。

“咋了耿叔?”赵大柱哑着嗓子问。

老耿没回头,声音低沉:“前头雪太深,骡子拉不动了。得下来推一把。”

赵大柱和另一个汉子立刻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车头,和老耿一起,吭哧吭哧地推着沉重的车斗。车轮在深雪里打着滑,泥雪飞溅。

我抱着小石头,也准备下车帮忙。就在这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路边不远处的雪地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雪面下轻轻顶起了一个小小的鼓包,随即又迅速平复下去。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难道…那东西…没被火墙拦住?它…跟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死死盯着那片雪地,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晚晚姐?”小石头似乎感觉到我的紧张,仰起小脸,怯生生地叫我。

“没…没事。”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不可能的…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太紧张了…

车子终于被推出了深雪坑,继续艰难前行。我靠在冰冷的车帮上,心却悬到了嗓子眼,再也不敢闭眼,眼睛死死盯着车外死寂的雪原。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老耿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我抬起头。

眼前是一排低矮的、刷着半截白灰的砖瓦房。一块掉了漆的木牌子挂在门口,上面写着几个斑驳的红字:青石镇卫生院。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从敞开的铁门里飘了出来。

希望,带着冰冷的消毒水味道,近在咫尺。而雪原深处那转瞬即逝的“鼓包”,却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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