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确她一直尾随在身后，祁均如何不知？
明知如此，他却不能说破。
他闭目，吐出一气，解开身上祁均的衣服，轻声下令：“穿上，扮成祁均出去。”
司刹接过衣裳，看着祁均往书房屏风后走去，“属下不善易容术，卫妃娘娘一眼就能看穿。”
祁均脚步微顿，“她怀疑的是祁均假扮萧琚，而非是……”话音欲言又止，视线垂下，抬起手掌，看着掌心残留的一点青瓷之色，最后几个字，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而非是……萧琚……”
司刹应下，利落换衣，后退三步，转身出门。在离开书房时，他尽可能以后背示人，不让藏在暗处的卫确发现，随即绕进一间空屋，确认身后没有尾随的脚步声，眉宇间的担忧之色并未淡去。
此时，真正煎熬的，应当是身处书房中的…殿下吧。
*
“进来，还躲什么？”
肃帝坐于桌前，手中看着一本地方上送来的折子，视线轻抬，书房门轻轻推开，闪入一道黑影，下一瞬，就已出现在桌前寸许。
卫确咧嘴一笑，“还是让师兄发现了，看来还是我的轻功未到家啊。”
她的笑意未达眼底，浅浅地浮在眼瞳上。
肃帝也回以一笑，“有什么事。”
卫确绕过书桌，走到肃帝身侧，望着他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突然想见见陛下而已。”
肃帝扶额，轻轻摇头，语气颇为无奈：“年纪愈大愈发顽皮，你如今是高位嫔妃，让人看见会惹笑话的。下回正常走正门、经人通报后再进来，记住了么？”
卫确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说完后，她脸色浮现担忧之色，又贴近肃帝身侧，“今天祁均来见我，听他说献王也在找小姜末，她虽有几手功夫在身，但还不知道坠崖的伤势轻重，一旦被献王找到，肯定凶多吉少！一想到这儿，我怕今晚担心得睡不着，就想来再问问小姜末的事情。”
肃帝只当没有察觉她故意靠近。
语气平静地回道：“铁甲卫也会暗中跟踪献王的人，一旦献王找到姜末的下落就会出手，不会让她来落入献王手中。”
卫确收起脸上的担忧之色，声线沉了些，“师兄提及小姜末的事情好冷淡啊，你一点都不担心小姜末的安危么？”
肃帝撤回视线，继续看手中的折子，不愿深究这个问题：“不过一个书房女官罢了。”
卫确眼中渗出冷色。
而‘萧琚’的冷漠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的手轻抚上藏于袖中的匕首，口中仍说着质疑的话语：“师兄之前对小姜末可不会这样冷淡——”
从耳后传细微响动。
肃帝察觉。
紧接着脖颈上一凉。
他低下视线，瞥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颈间。
“不要乱动！你究竟是谁？竟敢假扮一国之君——有何目的——说！”压低的话音在肃帝耳边传来，夹杂着凌厉的杀意。
卫确另一只手扣住肃帝的手腕，手指用力、手腕翻转、露出染上一点青瓷色的掌心，声音冰冷得令人胆颤：“又或是，我应当叫你一声——祁均！”
被挟持的祁均没有反抗、没有慌乱，诡异地沉默下来。
如此冷静。
卫确的情绪已十分激动，匕首用力贴近，咬牙切齿道：“说话——否则别怪我下狠手！”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肤。
鲜血渗出。
祁均却像是没有察觉到痛楚一般，薄唇轻掀，再度开口时，语气、嗓音已与‘萧琚’不同，“此事还有谁知？”
卫确：“只有我。”
祁均勾了下唇，淡淡一笑，从容不迫的低声道：“那就好。有些话不便在此告知，还请娘娘先把匕首挪开，我会将事情一一写下来，看过后焚烧灭迹。”
卫确迟疑，显然不信。
祁均：“书房中无一铁甲卫在，我不会武功，便是有什么小心思，也不是娘娘您的对手。”
卫确沉思片刻。
最终还是将匕首挪开，但并未收起，而是抵在他后背，监督着他每一个动作。
祁均握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当日悬崖边发生的真相。
卫确看着一个个字落在纸上，眼中再难控制惊愕之色，而随着真相被描述，除了惊愕之色外，更添一刀刀割在心上的痛。
是康王的人找到了小姜末，绑至悬崖妄图威胁师兄，在混乱之际，小姜末射杀康王后中箭坠崖，而师兄…则是为了救姜末，一起跳了下去。
卫确看着‘琚跳崖’三字。
只觉刺目。
哪怕理智告诉自己，那么高的悬崖，如果姜末一人坠崖，绝无生还的可能，只不过在此刻之前，她宁愿相信奇迹的发生，相信姜末是险象环生，所以才没有追问……
却未想到……
是因为师兄跳下去才救了姜末。
可即便是师兄武功了得，但面对悬崖时，他真能保证自己能生还？
亦或是——
在师兄看见姜末坠崖时，他根本不曾考虑过生死，甚至将生命、大衍百姓、无数朝臣以及她，全数抛之脑后，选择了去挽救一个小宫女。
卫确狠狠闭目，才阻断眼泪涌出来。
她以为在知道师兄心中有了旁人后，在自己决定离开后，面对师兄与姜末之事，她不会伤心，甚至还能笑着祝福二人。可当事实摆在眼前的这一刻，她仍心痛得喘不过气。
甚至连手中的匕首都握不稳。
“哐当——”
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祁均不敢去看此时的卫确。
怕自己心软。
怕会情绪外泄，徒增麻烦。
他弯腰，捡起匕首轻轻放在桌上，起身取来火折子，点燃纸张，看着火焰迅速吞噬每一个黑字，才将烧着的小火团扔进桌边铜盆。
当他做完这一切，卫确才缓过劲来。
她抬起视线，双目通红地望着眼前顶着萧琚容貌的祁均，从喉间挤出嘶哑的声音，“他们…都还…活着……是么，之前铁甲卫说的线索……是他们二人一起留下的…是么？”
卫确是谁？
卫家长女。
大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可此时在祁均眼前的卫确，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破裂，即便如此，也不曾见她眼中有怨恨、不甘，也仍在关心着坠崖二人的安危。
祁均垂落的手掌攥紧，克制自己想要冲上去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用理智的语调回道：“小姜末宫女出身，哪里懂得留下什么隐秘的线索，铁甲卫追查到的线索都是陛下暗中留下的。崖底并无太多鲜血痕迹，二人应当都还活着，但至今仍无下落，应当其中有人受了重伤，暂无法回京汇合。”
“所以…”卫确压低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在康王叛变那夜过后的萧琚，就一直是你，对吗？”
祁均：“是。”
“为何——为何！”卫确腾起怒气，一手冷不防地拽住祁均的衣襟，对着萧琚的这张脸，压着嗓子里的歇斯底里：“为何连我也要瞒着！如果不是今天被我察觉，你们就打算等师兄回来后，再悄无声息地换回来是吗！”
比起习武的萧琚，祁均的身体略显单薄，在面对卫确的暴力时，他甚至没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力，任由她揪着自己的衣襟。
他眼神有些狼狈地垂下。
不愿让卫确看见自己如此无能而卑鄙的一面——哪怕卫确心痛至此，他也仍要组织谎言继续欺骗着她。
“是。”
沙哑的字音从祁均口中艰难吐出。
卫确想起自己抛却一切进入皇宫嫁给师兄，是想陪着他、与他一齐并肩奋战，想要与他白头偕老。
可……
换来的是什么？
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不同从前，是师兄选择了另一个女人，是师兄将她毫不留情地排除在外！
卫确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原来……
她以为自己是与师兄并肩奋战的夫妻，到头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啊。
真是……
可笑至极。
揪着衣襟的手指松开，胳膊垂落。
卫确低声呢喃，“难怪……自从回宫后就不来关雎宫住下……”
祁均的指甲几乎要抠破掌心，他佯装没有听出卫确这句话的真实意思，生涩地解释：“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眼下康王残党未除尽、献王虎视眈眈，国不能无君，此计实为下下之策。”
“哪怕是下下之策，你们也为此早早有准备，不是么？”卫确抬头，眼中才划过一道怨恨之色，“师兄将一切都告知于你——让我来猜猜，不止是朝中之事、还有他的过往，甚至还有关于我的一切！所以你才能完美地骗过所有人——这不是第一次是不是？自我回宫后，有多少次是你？告诉我！不要欺骗我！”
最后两句话，近乎命令。
“没有。”
祁均回道。
卫确却已不信，满目讽刺：“休要欺骗我！”
“为了尽可能放低康王的戒备，让献王顺利入套夺回虎符，陛下能采取的自保措施很少，也注定猎宫一行凶多吉少也必定不能失败，错过这次机会再难铲除康王。陛下已经做好只要保住最后一口气也要手刃康王的决心，但陛下在‘杀了’了康王失了民心后，重伤奄奄一息一事绝不能让献王知道，所以陛下早在猎宫建造之事定下后，就让我模仿他言行举止，而铁甲卫中恰好有人会制人皮面具。”
祁均的回答不似作假。
卫确轻笑出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眼中的凉薄与痛楚几乎化作实质从眼眶溢出、跌落，她笑得如此凄凉，轻声呢喃着：“他是做好了一切准备才跟着跳了下去…原来……被他抛弃的……只有我一人——”
眼前的祁均猛地抬眸。
眼中迸裂心痛之色。
卫确不愿再从祁均口中听到更残酷的话语，捡起匕首收入袖中，擦干眼泪，转身离开。
“啪——”
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