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请留步。”
任管家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从后方传来。
方先生闻声停下了脚步,花白的眉头微微一蹙,略带一丝不解地回望过去,正对上任管家匆匆赶来的身影。
任管家快步走到近前,先是恭敬地拱了拱手,这才将方才在饭堂之中,陈平川念出的那首四句短诗,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随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探寻,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您学问渊博,不知可曾听过此诗?”
“此诗……可有名目?又是何人所作?”
方先生起初听着,神色尚还维持着惯有的平淡。
可当任管家念到那句“汗滴禾下土”之时,他握着书卷的手指便不自觉地微微一紧,脸色也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待到任管家将整首诗念完,他整个人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
捏着自己花白胡须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嘴唇翕动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反复咀嚼着那几句朴素至极,却又仿佛力有千钧的诗句。
“这……这诗……”
越是品味,越觉得此诗言辞虽是浅白易懂,几乎人人能解,然其意境之深远,其悲悯之情怀,却字字泣血,直指人心!
“当真是……当真是发人深省!寓意至深啊!”
方先生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平日里端着的架子此刻也顾不得了。
“老夫……老夫竟从未听过如此……如此直抒胸臆,鞭辟入里的佳作!”
他虽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但也曾年轻时游学四方,亲眼见过田间农人顶着烈日、弯腰弓背耕作的艰辛。
然而,能将农事之苦、盘餐之贵,写得这般浅显直白,却又这般深刻动人的诗句,实乃他平生罕见!
不,这等境界,简直是闻所未闻!
方先生只觉得胸中波涛翻涌,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情绪久久无法平息。
他猛地一把抓住任管家的手臂,眼神灼灼,急切问道:“任管家,你…你从何处听得此诗?!”
任管家被方先生这般激动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据实回答:“是……是府上新来的那个小书童,陈平川。”
“方才在饭堂,他见小姐糟蹋饭食,便……便念了出来。”
“陈平川?”
方先生眉头瞬间紧紧锁了起来,如同打了好几个结。
“那个新来的书童?”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面黄肌瘦,却眼神清亮的农家小子。
“一个……小小的八龄稚童,竟能吟出此等佳句?”
一个尚未开蒙的孩童,纵然比寻常孩子多了几分小聪明,又如何能作出此等蕴含着人生疾苦、饱含着岁月沧桑之感的诗句?
这绝无可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定然是这孩子从何处听来的残篇断句,今日恰巧在此情此景之下,福至心灵般,胡乱拼凑吟诵了出来!
对,一定是这样!
方先生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他决定了。
明日上课,定要好好盘问那陈平川一番!
务必弄清楚,这等堪称绝妙的诗句,他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若是能找到原作者,那也是文坛一桩幸事!
……
翌日,清晨。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平川早早地便来到了书房。
他先是将书案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不留半点尘埃。
随后,又将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研好了墨,滴了水,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一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边在心中默默琢磨着。
该如何才能让张金宝那个榆木脑袋,稍稍开那么一点点窍呢?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
正思忖间,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方先生身着一袭白长衫,面色沉肃地走了进来。
只是今日,他并未如往常般直接走向书案,而是在陈平川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紧紧盯着陈平川。
“陈平川,你且过来。”方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威严。
陈平川心中一凛,不知道什么情况。
他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依旧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恭恭敬敬地走到了方先生面前。
“先生唤小的何事?”他微微仰着头,眼神清澈。
方先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平川,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看透一般。
他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昨日你在饭堂所念的那首诗,是从何处抄来的?什么名目?”
陈平川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故作茫然地偏了偏小脑袋。
“先生说的是哪首诗呀?”
方先生见他装傻,眉头顿时一皱,语气也严厉了几分:“就是那‘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
“休要在我面前装糊涂!”
陈平川这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随即伸出小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他声音带着几分独属于孩童的稚气,解释道:“先生,您说那首诗叫《悯农》,是我从我惨死的大伯那儿听来的。”
“我大伯是秀才,平日里就爱念叨些我们听不懂的句子。”
“我听着这几句顺口,又好像有点意思,就记住了几句。”
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小心翼翼:“昨日……昨日瞧见小姐她把饭菜扔了,平川就想着,这些都是种田的伯伯叔叔们好辛辛苦苦才弄出来的。”
“一时……一时就随口念出来了。”
“先生,平川是不是说错话了?”
方先生紧紧盯着陈平川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瞧出些许撒谎的痕迹。
然而,陈平川一派镇定自若,眼神坦荡,回以纯真无邪的目光。
方先生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追问道:“那你大伯他是怎么去世的?”
“唉!”
陈平川面露悲痛,眼圈都红了:“大伯他……不慎被家中黄牛踢到下体,大夫说都碎了,痛苦了好几天才过世……”
方先生听完,顿时感觉自己下面好像也跟着疼起来,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叹息道:“这……真是天妒英才啊!”
他见这书童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心中的疑虑,已经消退。
只是,可惜了他那个惨死的大伯,若是还活着,一定可以做出更多传世佳作!
“罢了。”方先生最终还是摆了摆手,不再深究。
“既是听来的,便不可妄称己作,以免贻笑大方。”
“日后也莫要胡言乱语,听见没有?”他板着脸告诫了一句。
“时辰不早了,开始今日的课业罢。”方先生说罢,便转身走向书案。
陈平川则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反应够快。
用秀才大伯当挡箭牌,总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
但这也给他提了个醒,以后再想“借鉴”前人智慧的时候,可得更加小心谨慎,不能再这么明目张胆了,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另一边,陈家,陈仲文猛地连打好几个喷嚏,他满头疑惑:“是谁在背后念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