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市口的喧闹渐散,叶凡与秦挽霜并肩往市心走。他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菜汁,内天地里那点金芒仍在发烫,像颗被火烤的琥珀,灼得他丹田微微发紧。
前世那柄青铜环被血手攥住的画面在眼前闪了闪,他喉间泛起腥气——当年就是这东西,引动了三宗围剿,让他陨落在乱葬岗的枯井里。
“叶公子?”秦挽霜的声音像片鹅毛,轻轻扫过他紧绷的神经。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直裰,束发的玉冠在日头下泛着柔光,若不是走近能闻见她袖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谁能想到这清俊公子是大楚长公主?
此刻她眉峰微挑,目光落在他攥紧的手背上,“你方才听见‘九霄环佩’时,指尖都发白了。”
叶凡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笑了。他收了内天地的感应,将情绪往肚子里咽了咽:“霜兄好眼力。”说着便要转移话题,可东边菜市里突然炸开一声哭嚎,像块石子投进了沸油——“孙掌柜您不能这样!我娘病着等银子抓药呢!”
两人脚步一顿,顺着声音望过去。
菜摊前围了七八个挑着竹筐的小贩,最中间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顶多十四五岁,青布裙上沾着泥点,正被个穿靛蓝绸衫的胖子推搡。胖子是布市的孙掌柜,方才还在为摊位费红着脸,此刻倒像换了副皮相,粗短的手指几乎戳到小姑娘额头上:“老子出五两银子买你这摊位,是抬举你!这地段挨着肉铺,日头毒了肉味飘过来,谁还来买菜?”
“可这是我家传了三代的摊位!”小姑娘哭着去拽自己的菜筐,竹筐里的青菜被孙掌柜踩得稀烂,“我娘说...说等我攒够钱给她抓药,就能...就能...”
“就能什么?”孙掌柜嗤笑一声,抬脚又踹了竹筐一记,“你娘那病是银子能治的?不如把摊位卖了,换点钱给她买口薄棺!”
周围人小声议论起来。有个卖葱的老汉搓着围裙想上前,被旁边人拉了拉袖子:“别管,孙掌柜背后有赵将军的人。”
叶凡的指节捏得咔咔响。他前世见惯了弱肉强食,可这一世他是叶家嫡子,是青岚城人口中“活账本”,是该为这些人撑把伞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青衫下摆带起一阵风,恰好卷走小姑娘脸上的泪:“孙老板好兴致,上午为五两摊位费跟刘二争得面红耳赤,下午倒能掏出五两买个破摊位?”
孙掌柜的胖脸僵了僵,转头见是叶凡,额角的汗珠子立马冒了出来:“叶...叶公子,这是我跟小红的私事...”
“私事?”叶凡扫了眼地上的烂菜,又看了看小红发颤的手腕——那上面还系着根褪色的红绳,“小红的摊位在市易司备过案,按《市易律》第二十九条,买卖需双方自愿,且要报官备案。
”他蹲下身,拾起一根被踩断的青菜,“再说了,这地段挨着肉铺?我昨日还见张婶在这儿卖了三筐黄瓜,你当我是瞎子?”
孙掌柜的脖子梗了梗:“叶公子莫要管闲事!我就是看这小丫头可怜,想帮她...”
“帮她?”秦挽霜突然开口,声音清冽如刀。她上前半步,月白直裰下露出半截绣着鸾鸟的裙角——方才刻意压着的气势泄了几分,倒把周围人惊得后退两步,“你若真想帮,该把踩烂的菜按市价赔了,再去药铺给她娘抓副‘参芪建中汤’。
”她顿了顿,眼尾微挑,“还是说...赵将军新扩的军,缺的不只是银子,连脸皮都缺了?”
“我...我赔!”孙掌柜的胖脸涨成猪肝色,他从怀里掏出个钱袋,“二十文菜钱,我赔!药钱...药钱我这就去抓!”他踉跄着往外挤,撞翻了两个菜筐也不敢停,直到消失在街角。
“谢谢叶公子...谢谢公子。”小红跪在地上,把散在泥里的青菜往筐里捡,红绳上的铜铃铛叮铃作响,“我娘病了三个月,大夫说再拖就要...就要...”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您方才说的《市易律》,我能去抄一份吗?以后...以后我也能自己看!”
叶凡伸手扶她起来:“市易司有刻好的木板书,你明日去领一本。”他指了指街角的茶棚,“走,我请你喝碗茶,顺便让老李写张状子,把孙掌柜踩坏的菜钱记清楚。”
茶棚的布帘被风掀起时,老李正踮着脚擦茶盏。见是叶凡,他笑得满脸褶子都堆在一起:“叶公子可算来了!今日这茶我请,是刚到的雨前龙井!”他边倒茶边往小红碗里塞了块桂花糕,“丫头吃,甜着呢。”
小红捧着茶盏,咬了口桂花糕,眼泪又掉下来:“甜...比我娘蒸的还甜。”
叶凡望着她沾着菜汁的手指,喉咙发紧。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突然想起什么,抬眼问老李:“叔,您听说过‘九霄环佩’吗?”
老李的手顿了顿,茶漏“当”地磕在茶船上。他左右看了看,凑过来压低声音:“那是禁地里的东西!我表舅年轻时跟着商队去过北漠,说有座雪山底下埋着青铜宫,宫门上就挂着这么个环。
说是能沟通天地...不过都是老辈人瞎传。”他挠了挠头,“前儿个义庄的王二还跟我嘀咕,说西郊外乱葬岗半夜有动静,像是有人挖地...该不会...”
“当啷”一声,小红的茶盏掉在桌上。她攥着红绳,声音发颤:“我...我昨夜去乱葬岗给我爹烧纸,看见林子里有光!像...像青铜在发光!”
叶凡的内天地“嗡”地一震。他按住桌角,指节泛白——前世他就是在乱葬岗的老槐树下,被人用淬毒的剑刺穿了心口。当时那柄剑上,就缠着半截云纹青铜环。
“叶公子?”秦挽霜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温凉的触感让他回了神。她望着他泛红的眼尾,轻声道:“该回客栈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叶凡走在前面,靴底碾碎了几片落叶。他能听见秦挽霜的绣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一下,两下,像在敲他的心跳。“倾雪该等急了。”
秦挽霜突然说。她望着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嘴角勾了勾,“那丫头最会装模作样,嘴上说不管你去哪儿,实则每回都要等你回来才肯用晚膳。”
叶凡脚步微顿。他想起苏倾雪抚琴时眼尾的红痣,想起她总把毒药藏在鎏金护甲里,想起她昨日给他留的那碗酒酿圆子——甜得发腻,却让他想起前世从未尝过的温暖。
“走快些。”他说,声音里带了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客栈的灯笼已经亮了。二楼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能听见琴音——是《阳关三叠》,弹得缠绵悱恻,不像苏倾雪平日的风格。
叶凡抬头望了眼那扇窗,内天地里的金芒突然暴涨,像团要烧穿丹田的火。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叶家祖传的避邪玉,此刻竟也烫得惊人。
“看来有人等得不耐烦了。”秦挽霜笑着推开门,绣着鸾鸟的裙角扫过门槛。叶凡跟着走了进去。楼梯转角的阴影里,有片鎏金护甲闪过冷光,接着是熟悉的甜香——是沉水香混着一点毒药的苦,只有他闻得出。
他忽然笑了。这一世,他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