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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书院的晨钟,浑厚悠扬,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撕裂了笼罩在青瓦白墙上的薄雾。檐下栖息的一群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在熹微的晨光中划出几道仓惶的黑影。蒋毅在这熟悉而清越的钟鸣中缓缓睁开眼,窗外,天色才刚透出一抹鱼肚白,远山如黛,轮廓模糊。自那日决定暂留颍川,他已在这座闻名遐迩的书院旁听了半月有余。每日闻钟而起,伴月而息,浸润在浓郁的学术氛围与历史洪流即将改道的微妙前奏里。

“蒋兄醒了?”门外传来徐庶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今日荀先生讲授《春秋》,不可错过,先生最重守时。”

蒋毅一个激灵,迅速翻身坐起。颍川的生活节奏比他预想的更加紧凑,近乎严苛。天光未明便需起身赶往讲堂,聆听当世大儒的教诲,往往直至日暮西山,弦月初升。作为未行拜师礼的旁听者,他只能谦恭地站在讲堂最后面,背倚着冰凉的石柱,但这丝毫未能消减他如饥似渴的求学热情。每一堂课,都是他理解这个时代思想脉搏、融入其中并寻找自身定位的关键。

“就来!”他扬声应道,动作麻利地束好略显粗硬的发髻,披上那件深蓝色的细麻长袍。指尖抚过袍子细密的针脚,心头泛起一丝暖意。这是前几日蔡琰托人送来的,说是感谢他那日在村中援手救治伤员之恩。料子虽非绫罗绸缎,只是寻常的细麻,但裁剪合体,针线尤为考究,袖口和领缘还用同色丝线绣了简单的云纹,穿在身上既舒适又透着一股低调的斯文气,与书院的环境相得益彰。

讲堂内已聚集了数十名学生,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墨香、竹简清气和年轻人特有活力的气息。泾渭分明的座次无声地诉说着门第之别:前排是几位身着锦袍、腰佩玉饰的世家子弟,神情或矜持或专注;后面则是更多穿着布衣葛衫的寒门学子,他们眼神热切,紧盯着讲台方向。蒋毅早已习惯了自己的位置,自觉地走到最后一根粗大的廊柱旁站定,这里虽只能看到先生一个模糊的侧影,但好在荀爽先生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蒋君。”一个轻柔如春风拂柳的女声在身后低低响起。

蒋毅微感讶异,回头望去,只见蔡琰亭亭玉立于廊柱的阴影之后,一袭素雅的月白色衣裙,衬得她肤光胜雪。她怀中抱着几卷用青布包裹的竹简,姿态娴静。书院本有“女子不得入内”的成规,但蔡邕名满天下,其女才学亦为颍川名士所闻,荀爽先生破例特许,使她得以在此旁听。

“蔡小姐也来听讲?”蒋毅连忙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周围,好在无人注意这角落。

蔡琰轻轻颔首,眸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求:“荀先生乃当世硕儒,讲经释典,字字珠玑,不可不听。”她向前一步,将怀中一卷竹简递向蒋毅,“这是家父昔年在东观校书时,亲手注释的《左传》部分篇章,与今日所讲《春秋》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一节关联甚密,蒋君或有用处。”

蒋毅心中感激,正要伸手接过并道谢,整个讲堂内突然陷入一片庄严肃穆的寂静,落针可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着朴素的深色儒袍,步履沉稳而从容地登上讲台。他便是名满天下、被誉为“硕儒”的荀爽(字慈明)。虽年逾花甲,然双目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一股洞察世事的深邃与威严。他并未急于开口,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学子,那无形的压力让所有人都挺直了背脊。

“今日,我们讲《春秋》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荀爽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金石之韵,瞬间穿透了整个讲堂。

蒋毅立刻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一边对照着手中蔡邕注释的《左传》,一边将荀爽抽丝剥茧般的讲解烙印于心。荀爽不仅讲述了郑庄公与其弟共叔段因母亲武姜偏宠而渐生嫌隙,最终兵戈相向、骨肉相残的过程,更深刻地剖析了这场悲剧背后的根源:名分不正,礼制崩坏,私欲膨胀导致的伦理悲剧。荀爽引经据典,将“克”字背后蕴含的贬斥之意、兄弟相残的悖逆人伦、以及“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警世恒言,剖析得淋漓尽致。蒋毅听着听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即将席卷天下的乱世风暴——即将到来的汉末群雄逐鹿,何尝不是一场规模更大、影响更深远的“兄弟阋墙”?朝廷与地方,士族与宦官,乃至各路诸侯之间,无不是权力与野心驱使下的倾轧与征伐。

“……故《春秋》之微言大义,首在‘正名分’!”荀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大吕,在讲堂内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名分定,则人伦序;人伦序,则天下安。观郑伯之事,岂不悲乎?岂不诫乎?”

这掷地有声的结语,让讲堂内陷入长久的静默,众人皆沉浸在圣贤教诲的沉重与历史的反思之中。蒋毅更是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荀爽所强调的“正名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将成为各方势力争夺话语权的核心武器,也将是无数悲剧的源头。

课后,阳光正好,书院后园的小亭成了思想碰撞的场所。蒋毅、徐庶、戏志才,还有几位相熟的寒门学子聚在此处。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亭边新抽嫩芽的柳枝,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微风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

“慈明先生今日所讲,直指要害,发人深省啊。”徐庶率先打破沉默,他习惯性地用手指轻叩石桌边缘,眉头微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诚哉斯言!如今天下,名实相悖者,比比皆是。”

一旁的戏志才裹紧了身上的旧袍,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他轻咳了几声,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尖锐:“岂止比比皆是?简直颠倒黑白!宫闱之内,十常侍阉宦之流,何德何能?不过侍奉洒扫之辈,竟敢窃弄权柄,蒙蔽圣听,祸乱朝纲!此非名实相悖之极致乎?”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引来了又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削的肩膀随之颤抖。

蒋毅见状,连忙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囊中取出一个竹筒,拔开塞子,倒出一杯色泽深褐、散发着独特草药清香的茶水,递了过去:“志才兄,且饮杯热茶,缓一缓。此乃我按古方调配的药茶,以桔梗、甘草、紫苏叶为主,佐以少许蜂蜜,对平息咳喘、舒畅胸臆颇有裨益,你试试看。”

戏志才感激地看了蒋毅一眼,接过竹杯,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初时微苦,旋即回甘,一股清凉舒适之感自喉间蔓延至胸腔,那令人烦恶的咳意竟真的被压下去不少。他长舒一口气,眉头舒展开来:“蒋兄果然妙手!此茶苦尽甘来,饮之如清泉涤荡,胸中块垒顿消,舒畅许多。兄台医术,令人叹服。”

“说到医术,”徐庶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探究的光芒,看向蒋毅,“那日在村中,蒋兄救治伤员,手法之迅捷利落,所用器物与敷料也颇为奇特,与我等常见医者迥异。不知蒋兄师承何方?所习又是何流派?”

蒋毅心中早有预案,此刻不慌不忙,从容答道:“元直兄见问,不敢隐瞒。小弟所学,乃是融合了夷州土方与交州越医之术而成。夷州岛民多居湿热海滨,常受创伤虫咬之害,故其法尤重伤口洁净,常以沸水或烈酒冲洗,以防邪毒内侵;而交州越医,久居岭南瘴疠之地,深谙百草之性,擅长以草木根茎配伍,解毒生肌,内外兼治。”

“哦?竟是融合了海外与南疆的医术?妙极!妙极!”戏志才虽然身体不适,但思维依旧敏捷,闻言眼中精光闪动,“中原医家,多重脉象经络、阴阳五行、汤药内调,于外伤创口之处理,确乎过于简略,常以金疮药一敷了事,甚少关注伤口本身是否洁净,邪毒是否已除。蒋兄之法,另辟蹊径,颇合实用之道。”

“志才兄所言极是。”蒋毅顺势将一些现代医学的基本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引入,“其实医道之理,内外本为一体,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伤口若污秽不洁,邪毒内蕴,纵有仙丹灵药敷于其上,亦如隔靴搔痒,难收全功,甚至可能外看似愈,内里却溃烂生变;反之,体内若阴阳失衡,气血不和,五内失调,纵使外伤勉强愈合,根基不稳,亦易再生他病,或久病难愈。故需标本兼治,清其外邪,调其内元,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一直安静坐在亭角石凳上,静静聆听众人讨论的蔡琰,此刻眼眸微亮,朱唇轻启,声音如清泉击石:“蒋君此论,深契医理。小女子想起家父在洛阳兰台整理古籍时,曾于一堆残简断牍中,发现几片疑似《黄帝外经》的残卷,其上所载的一些论述与治法,与蒋君方才所言,竟颇有相通之处。”

“《黄帝外经》?!”蒋毅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失声。这部与《黄帝内经》齐名、却早已失传于后世的医学圣典,竟然在这个时代还有残卷存世?若能一窥其秘,对于他在这个医疗条件极度匮乏的年代推广更有效的医学理念和技术,无疑是如虎添翼!他的心跳瞬间加速,目光灼灼地看向蔡琰:“蔡小姐此言当真?此书……此书不是早已湮没于秦火汉劫之中了么?”

蔡琰肯定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对往事的追忆与淡淡的遗憾:“确实如此。家父发现的也仅是寥寥数片残简,字迹多有漫漶。据家父考证,其上确实记载了一些前所未闻的外科治法,如以桑皮线缝合皮肉,以特制药水清洗腐创等,论述亦着重于‘祛腐生新’、‘内外相济’。可惜……十不存一,难窥全豹。”说到最后,她眼中那抹黯然之色更浓了。

亭内的气氛因这失传的瑰宝与现实的遗憾而显得有些沉闷。徐庶善于察言观色,适时将话题引开,打破了微妙的沉寂:“说起内外之事,近日倒有消息从冀州传来,颇为震动。言道那张角,似乎病势沉重,卧床不起。黄巾贼众闻之,士气大挫,各部之间颇有混乱之象。”

蒋毅心头猛地一震!历史的车轮果然在按照既定的轨迹滚动。按他所知,张角这位太平道的“大贤良师”,确会在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病逝,他一死,缺乏统一核心领导的黄巾军将迅速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最终被朝廷各个击破。

他强压下内心的波澜,面上保持着一贯的平静,问道:“哦?此消息来源可靠否?张角乃黄巾贼酋,其生死关乎甚大。”

“应是不假。”徐庶神色认真,“是几位常往来于冀州与颍川贩卖布匹的可靠商旅所言。他们亲眼见到广宗一带黄巾贼营中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气氛,且有零星逃散的士卒证实了张角病重的传闻。”

蒋毅沉吟片刻,决定再次利用自己先知先觉的优势,在这群未来的智者心中进一步建立“见识卓绝”的形象。他环视众人,语气沉稳而笃定地分析道:“若张角果真病亡,此乃朝廷一举荡平黄巾的绝佳时机。朝廷方面,绝不会坐失良机。我料定,朝廷必会全力催促北中郎将卢植加紧进逼广宗,同时,必遣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自颍川、南阳等地挥师北上,三路大军合围已成惊弓之鸟的黄巾余部。如此雷霆之势,黄巾之乱,当在半年之内可定!”

戏志才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蒋毅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肯定,追问道:“蒋兄何以如此笃定?黄巾虽失其首,然其势仍大,遍布数州,岂是旦夕可平?”

蒋毅迎着他的目光,条分缕析:“志才兄所虑甚是。然张角之于黄巾,非仅渠帅,实乃精神之柱石、信仰之图腾。他一死,太平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神话根基便已动摇,万千信徒群龙无首,信仰崩塌之下,其凝聚之力必如沙溃散。朝廷诸公,岂会不识此天赐良机?定会倾力一击!再者,”他顿了顿,看向徐庶,“秋收在即,朝廷府库空虚,急需钱粮。平定叛乱、恢复秩序、确保赋税征收,乃当务之急。速战速决,符合朝廷最大利益。”

一个略显阴柔、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幽幽地从亭外假山石后传来:“蒋兄高见,洞若观火。黄巾之乱,确如兄台所料,覆灭在即。然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贾诩(字文和)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亭外,他身形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表情,缓步踱入亭内。

“文和兄何时到的?神出鬼没,吓人一跳。”徐庶笑道。

贾诩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蒋毅脸上,继续他未尽之语:“然而,黄巾虽平,天下……恐难太平矣。”

蒋毅心中暗凛。贾诩!这位未来以“毒士”之名搅动天下风云的智者,其眼光之毒辣、洞察之深远,果然名不虚传,此刻便已看到了黄巾之后更加凶险的乱局。

“文和兄何出此言?”徐庶收起笑容,正色问道,“黄巾乃心腹大患,若能平定,岂非社稷之福?”

贾诩慢条斯理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众人心上:“黄巾之乱,看似大患,实则不过癣疥之疾,亦或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大汉江山的虚弱本质。朝廷平乱,力有未逮,不得不倚重地方州牧郡守,倚仗各地豪强募兵出力。诸位试想,经此一役,地方州牧手握重兵,地方豪强借‘保境安民’、‘助剿有功’之名,堂而皇之地扩充私兵部曲,积蓄力量。此等势力,一旦养成,恐成尾大不掉之势。朝廷中枢……还能如臂使指否?”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蒋毅,意味深长,“这天下大势,风云将起。接下来……就要看有没有人,能于风起青萍之末时,便已预见狂澜,早作绸缪了。”

蒋毅感到贾诩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似乎能隐隐窥探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那份来自未来的记忆。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他决定不再深谈此话题,转而将谈话引向更普世的方向:“文和兄洞悉深远,令人钦佩。然无论庙堂如何风云变幻,最无辜受难者,终究是黎民百姓。我等书生,虽无扭转乾坤、匡扶社稷之力,但求所学能济世,能救一人是一人,能活一家是一家。医者仁心,儒者仁术,其本相通。”

“蒋君仁心,苍生之幸。”蔡琰清澈的目光落在蒋毅身上,带着由衷的赞赏,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异样的光彩在悄然流转。

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书院古朴的屋瓦上。蒋毅婉拒了徐庶等人去市集小酌的提议,独自一人来到了书院深处那座庄严肃穆的藏书楼前。作为旁听者,他本无权进入这被视为书院重地的所在。然而,看守藏书楼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沉默寡言的老吏。前几日,他那染了时疫、高热惊厥的小孙子,正是蒋毅用几剂草药结合物理降温之法,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老吏感激涕零,此刻见蒋毅到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破例为他打开了那扇沉重的、散发着岁月气息的木门,只低声叮嘱了一句:“蒋先生请自便,莫要损坏了简牍便是。”

藏书楼内光线幽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高的、狭窄的雕花木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股混合着陈年竹简特有的清香、防蛀药草(如芸香草、樟脑)的辛凉气息以及淡淡霉味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厚重而沉静。高大的书架排列整齐,上面层层叠叠堆放着难以计数的竹简、木牍和少量珍贵的帛书。蒋毅放轻脚步,如同朝圣者般,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书架之间,手指拂过那些饱含智慧结晶的简册。他主要停留在标注着“方技”、“医家”的区域,仔细翻阅着那些古老的医书,试图从中汲取养分,寻找任何可能提升他未来救人能力的知识或灵感。

“《黄帝内经·素问》、《黄帝内经·灵枢》、《伤寒杂病论》(张仲景此时尚未着此书,此处应为其他类似医书)、《神农本草经》……”蒋毅轻声念着那些在后世中医界如雷贯耳、被视为无价之宝的典籍名称。此刻,它们的原版,带着历史最原始的印记,就如此真实地摆放在他的面前。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竹片和坚韧的编绳,一种难以言喻的时空交错感涌上心头。

“蒋君对医道之术,当真是痴迷忘我。”一个熟悉而温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关切。

蒋毅讶然回头,只见蔡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藏书楼。她手中擎着一盏小小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散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晕,恰好照亮了她姣好的侧脸轮廓,也在幽暗的书架间投下她窈窕的身影。

“蔡小姐?你怎么也来了?”蒋毅有些意外,随即看到蔡琰手中之物,心中了然。

蔡琰微微一笑,灯火映照下,她的笑容显得格外柔和:“方才在膳堂未见蒋君,又听守门老伯说你来了这里,午膳都未曾用。想来蒋君钻研医书又忘了时辰,恐饥火伤身,故寻来看看。”说着,她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个用干净素帕包裹的小包,递了过来,“带了几枚新蒸的粟米饼,尚有余温,蒋君快些垫垫肚子吧。”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蒋毅全身。在这个陌生而危机四伏的时代,这份来自他人的、纯粹的关心,显得如此珍贵。他郑重地接过那尚带体温的布包,解开素帕,里面是三个圆润饱满、散发着谷物清香的蒸饼。

“多谢蔡小姐挂怀。”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粟米特有的香甜软糯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蔡小姐不吃么?”

蔡琰轻轻摇头,将油灯小心地放在旁边一个稳固的石台上:“我已用过了。”她走近书架,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拂过那些排列整齐的竹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蒋君在找什么?可是关于外伤治疗的典籍?”

“正是。”蒋毅咽下口中的食物,坦诚相告,“那日在村中施救,深感中原医道博大精深,然于外伤急救、尤其是处理严重创伤、预防邪毒内侵之法,似有不足。许多医家更重内服汤药调理,对外在创口的洁净与处理细节,着墨相对简略。若能寻得更多精于此道的记载,或能补益。”

蔡琰闻言,若有所思,沉吟道:“家父生前曾言,沛国谯郡有一位奇人,姓华名佗,字元化。其医术迥异常人,尤擅外科,传言能剖开腹背,清洗肠胃,刮骨疗毒,神乎其技。家父曾与之有过书信往来,论及医理,对其推崇备至。可惜华先生性情疏阔,常年云游四方,悬壶济世,行踪飘忽不定,难觅其踪。”

华佗!蒋毅眼前骤然一亮!这位传说中的外科圣手,若能找到他,得其真传或与之合作,对他实现目标将是何等巨大的助力!

“蔡小姐可知华先生如今大概在何处行医?”蒋毅急切地问道,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

蔡琰努力回忆着:“去年岁末,曾有游方医者路过颍川,提及在沛国谯郡一带见过华先生为人治病,其手法精妙绝伦。然如今数月已过,华先生踪迹……实难确定。”她目光在书架上逡巡片刻,忽然停在一处,踮起脚尖,抽出一卷颜色较深、看起来颇为古旧的竹简,“不过,这里倒有一卷前代医家所着的《金创医方》,专论刀剑箭矢等外伤的救治之法,其中亦提及清洁、止血、缝合之术。虽非华先生亲着,或对蒋君有所启发?”

两人便在油灯旁的石阶上并肩坐下,中间摊开那卷《金创医方》。幽暗的光线下,竹简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蒋毅凑近细看,蔡琰则默契地将油灯移近些,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和那卷古老的医书。蔡琰轻声诵读着简上文字,遇到艰涩古奥或字迹不清之处,便结合自己的学识加以解释。她的声音清越而柔和,在寂静的藏书楼内低回。

蒋毅越听越是惊讶。蔡琰的学识之渊博、理解之深刻远超他的想象。她不仅精通文字训诂,对古代医理的理解更是透彻,常能由一点推及全面,举一反三。她能将简中记载的某个止血药方,联系到《神农本草经》中草药的性味归经;能将一个简单的伤口缝合技巧,引申到对人体皮肉纹理走向的理解。她的思维清晰而富有逻辑,其医学素养,绝不仅仅是闺阁女子“略通文墨”的程度。

“蔡小姐于医道之见解,鞭辟入里,令人叹服。”蒋毅由衷赞叹,随即一个疑问忍不住脱口而出,“以小姐之才学,那日在村中面对伤患,何以……”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不妥,立刻顿住。

蔡琰却并未着恼,反而露出一丝坦诚的苦笑,坦然道:“蒋君是想问,何以显得那般束手无策么?”她轻轻抚摸着竹简上冰冷的刻痕,自嘲地摇摇头,“纸上谈兵罢了。读再多的书,背再熟的方子,终究是死的。那日若非蒋君在场,以雷霆手段稳住伤者性命,又以奇法清洗缝合伤口,我怕是连最浅显的皮外伤都处理得手忙脚乱,更遑论那等险恶伤势。读书万卷,不及临证一例。此乃至理。”她清澈的眼眸中,既有对自身不足的清醒认知,也充满了对实践经验的向往。

“蔡小姐过谦了!”蒋毅连忙正色道,语气无比真诚,“你对医理典籍的精熟与贯通,对药性配伍的深刻理解,对我而言是巨大的启发和帮助。若无小姐指点,我读这《金创医方》,怕是要多费数倍功夫,也未必能得其精髓。你的学识,是根基,是明灯。”

不知不觉间,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角度已悄然改变,从刺目的白亮变成了温暖的金黄。光柱中飞舞的尘埃仿佛跳动的精灵,在地面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光影。两人沉浸在对医书的探讨中,浑然不觉时光流逝。蒋毅惊讶地发现,蔡琰的知识疆域远不止于医术。在讨论一个涉及伤口愈合与季节关系的记载时,她自然地引用了《礼记·月令》中关于四时之气与人体关系的论述;当简中提到战伤处理时,她又能联系到《孙子兵法》中“围师必阙”、“穷寇勿迫”的道理,说明为何有时需给伤者留一线生机。她的学识如同一个包罗万象的宝库,经史子集,天文历法,兵法韬略,皆有涉猎,且见解不俗。

“蔡小姐真乃……博学多才,巾帼不让须眉!”蒋毅忍不住再次发出由衷的赞叹。

然而,这句赞美却让蔡琰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哀愁。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蒋君谬赞了。女子读书,不过……不过是闺阁闲暇时的消遣罢了。读得再多,懂得再广,又能如何呢?终究……终究是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做人妇,侍奉舅姑,相夫教子。这满腹的诗书,一腔的见识,不过是妆点门楣的摆设,或是将来教导儿孙的一点谈资罢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这个时代女性既定命运的无奈与不甘。

蒋毅看着她低垂的侧脸,那精致的下颌线绷紧着,显露出内心的倔强与苦闷。他想说“女子亦可有作为”,想说“才学不该被埋没”,想说许多许多,但话到嘴边,却感到无比沉重。在这个时代,纲常礼教如铁幕般森严,即使是蔡琰这样家学渊源、才名远播的奇女子,也难以挣脱那无形的枷锁。她的父亲蔡邕,一代大儒,不也常将“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么?

“蔡小姐……”蒋毅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蔡琰却在这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蒋毅,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探究,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蒋君,你……你如何看待女子才学?女子……当真只能困于闺阁,相夫教子么?”

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时代核心的问题,让蒋毅心头一震。他迎上蔡琰灼灼的目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才学高低,见识深浅,何分男女?!天地生人,赋予灵智,本无性别之差!蔡小姐的学识、见解、胸襟,胜过我所见的许多夸夸其谈的须眉男子何止百倍!将他们置于小姐面前,只怕要羞愧掩面!小姐之才,若因身为女子而不得施展,是天下之失,非小姐之过!”

这番话,蒋毅说得铿锵有力,发自肺腑。然而说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代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恐怕会惊世骇俗,连忙补充道:“此乃我自幼在海外夷州所见所闻形成的浅见。夷州岛民,女子亦可主事一方,渔猎耕种,甚至参与部族议事。或许……与中原礼教有所不同,蔡小姐姑妄听之。”

蔡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惊讶或反感。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蒋毅,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神情、他眼中那份毫无作伪的真诚与激赏,牢牢刻印在心底。良久,她才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女子主事,参与议事……原来海外竟有这般天地么……”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向往,有迷茫,更有一丝被理解的震动。最终,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仿佛拨开云雾见月明般的笑意,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蒋君……果然……与众不同。”

当两人终于从浩瀚的医简中抬起头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藏书楼内光线更加昏暗,只有蔡琰带来的那盏小油灯,还在执着地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他们收拾好竹简,放归原处,一同步出藏书楼。

书院内人影稀疏,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空旷庭院中回荡的暮鼓余音。几处学舍的窗口透出昏黄的灯火,映照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两人的衣袂。

“今日与蒋君论医,获益匪浅,更胜听讲十场。”蔡琰在楼前停下脚步,轻声说道。

“能与蔡小姐共读医书,亦是蒋毅之幸。”蒋毅郑重地拱手为礼,“小姐请早些回去歇息。”

蔡琰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她提起那盏小小的油灯,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跳跃着,如同一颗温暖的星子。

“蒋君,前路昏暗,以此灯照你一程吧。”说着,她竟提起裙裾,执着地走在了前面,用那点微弱却坚定的光明,为蒋毅照亮脚下青石板铺就的归途。灯火摇曳,将她纤细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古老的墙壁上,也映亮了蒋毅眼中复杂难明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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