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云层里闷响,像巨兽的低吼。
程砚舟的画笔在我锁骨处游走,沾着钴蓝的笔尖划过皮肤时,我想起母亲临终前冰凉的手指。
画布上的我穿着月白襦裙,却没有戴祖母送的赤金步摇,鬓边只别着朵将谢的茉莉,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你的肩膀总像背着座山。\"他忽然放下画笔,从帆布包里摸出块炭笔,\"试试这个,把心里的东西画出来。\"
炭笔触到画纸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画出道扭曲的金线,像条正在绞杀蝴蝶的蛇。
春桃端着茶盘进来,瞥见我的画,指尖微微发抖——她曾在沈家祠堂偷听到祖母与管家的密谈,关于程家账本被篡改的秘密。
此刻她放下茶盏,袖口露出半本《妇女周报》,油墨香混着茉莉花香,在画室里散开。
程砚舟在旁边坐下,膝盖抵着我的膝盖,他的速写本摊开在腿上,画的是窗外的玉兰花——花瓣坠落的轨迹被分解成无数线条,像组正在破译的密码。
\"知道印象派画家怎么捕捉光吗?\"
他用炭笔圈住我画的金线,\"他们不画事物的表象,只画光如何穿过它们。就像你绣的鸳鸯,困住它们的不是绣线,是照不进绣楼的光。\"
我盯着他速写本里的玉兰花,每片花瓣都有自己的阴影,不像绣绷上的图案总是千篇一律。
祖母总说\"花开有时,人亦有命\",可程砚舟笔下的花,哪怕坠落都带着反抗的姿态,像在对地心引力说不。
\"我母亲......\"话到嘴边又咽下,炭笔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响,\"她当年也爱画画,祖母说那是不祥之物,会勾走女子的魂。\"
程砚舟的炭笔突然折断,木屑扎进他指缝。
他盯着我胸前的玉佩,喉结滚动两下:\"我母亲临终前总说,沈家有位会画火烧云的姑娘,眼睛亮得像星星。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你母亲。\"
雨声突然变大,打在雕花窗棂上啪啪作响。
我想起母亲房里褪色的窗帘,原来不是祖母说的\"狐媚子红\",而是像火烧云般的橘色,那是她偷藏的晚霞。
程砚舟从画袋里抽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半幅未完成的油画,画中女子站在绣楼栏杆旁,手里握着支燃烧的蜡烛。
\"这是我父亲画的,\"他指尖抚过画布上的烛火,\"你母亲说,要在绣楼里点把火,烧出个春天来。\"
惊雷炸响的瞬间,我看见画中女子的眼睛——那是母亲的眼睛,和我在镜子里见过的一模一样,藏着团烧不熄的火。
祖母的警告在耳边响起:\"贱人生的贱种,迟早要遭报应!\"
可此刻,程砚舟的指尖正沿着我手背的血管游走,像在描绘条即将奔涌的河流,而春桃悄悄将《妇女周报》推到我脚边,封面是\"打破礼教枷锁\"的标题。
\"疼吗?\"他触到我食指的针眼,那里结着褐色的痂,像颗倔强的痣。
\"比被绣绷扎的时候疼,\"我听见自己笑了,笑声里有雨水的清凉,\"可疼得让人想大喊。\"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将炭笔塞进我掌心:\"喊出来,或者画出来。你看这雨,\"他指着窗外倾盆的暴雨,\"每滴雨都在砸破什么,也许是玻璃,也许是人心。\"
我猛地在纸上涂抹,炭粉沾得满手都是。
我画绣楼的飞檐,画祖母的翡翠烟杆,画程砚舟袖口的钴蓝,最后在所有物象上泼了团墨——那是母亲画里的枫林,是即将吞噬一切的野火。
春桃在旁轻声说:\"小姐,这墨团像极了祠堂里那本篡改的账本......\"
\"这才是你。\"程砚舟用拇指抹去我眼角的泪,他的指尖沾满炭粉,在我脸上留下道黑色的痕,\"不是沈九娘,是正在破壳的蛹。\"
楼下传来祖母的叫骂声,夹杂着春桃的辩解——她故意打翻茶盘,拖延祖母上楼的时间。
程砚舟忽然站起身,将画架转向窗户,阳光穿过雨帘,在画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见自己的轮廓在光与影中浮动,像即将挣脱束缚的幽灵。
\"他们要上来了。\"他抓起我的手按在画布上,我的指纹印在钴蓝色的天空里,\"记住这个触感,九妹。有天你会明白,比恐惧更强大的,是你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祖母的脚步声在楼梯间炸响,像催命的鼓点。
我抓起程砚舟的速写本塞进衣襟,炭笔在胸口硌出印记,却比任何珠宝都珍贵。
他突然将我抵在墙上,用身体挡住即将推开的门,我闻见他衬衫上的松节油味,混着雨水的腥,像某种原始的召唤。
\"别怕,\"他的呼吸拂过我耳垂,\"你听,雨里有春天的声音。\"
门被猛地推开时,程砚舟已经回到画架前,若无其事地调着颜料。
祖母的翡翠烟杆直指我鼻尖,却在看见画布的瞬间骤然凝固——画中的女子抬着头,眼神穿过绣楼的窗,望向不可知的远方,而她的指尖,正轻轻触碰着画框边缘的光。
春桃低头收拾碎炭笔,指尖在围裙上悄悄抹过,那里绣着朵展翅的海燕,与母亲绣绷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祖母的声音在发抖,不知是因为怒还是怕。
\"是春天。\"我听见自己说,同时感觉到程砚舟在画布后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有颜料的粗糙,也有温度的柔软,像块正在融化的冰,终将汇成河流。
春桃在旁垂眸,睫毛下闪过坚定的光——那是对旧世界的决裂,也是对新世界的期许。
雨声渐歇,一缕阳光突然穿透云层,落在画布上的女子肩头。
那道光里,我仿佛看见母亲和程砚舟的母亲并肩而立,她们的裙角扬起,像要拥抱整个世界。
祖母的烟杆再次落下,却再也砸不出当年的声响,因为有些东西,已经在雷声和雨声中,完成了重生。
程砚舟的画笔在光里游走,落下最后一笔:一只蝴蝶停在绣绷的金线上,翅膀半开,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去。
而我知道,那只蝴蝶,从来都在我们心里,也在春桃藏在袖口的进步刊物里,在所有渴望自由的灵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