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殿堂的内部,是“无光”二字最彻底的诠释。目光所及,或者说,视图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浓稠到令人绝望的、仿佛凝固的黑暗。它吞噬光线,吞噬距离感,吞噬方向,甚至吞噬了时间的流逝感。空气冰冷、滞重,带着一股地下深处岩石的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脚下是打磨光滑、却冰冷刺骨的某种黑石地面,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深处。绝对的寂静统治着这里,连心跳声都似乎被那无处不在的吸音材质贪婪地吮吸殆尽,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令人窒息的沉闷回响。
雷震留下的三枚暗金硬币,此刻冰冷地躺在雅各布紧握的掌心,棱角硌着皮肤,像三颗沉默燃烧的余烬,也是仅有的入场券。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那是目睹雷震自戕后残留的生理性应激反应。他迈步,靴底踏上光滑的黑石地面,发出几乎被黑暗吞噬的轻微摩擦声,身后跟着残存小队成员幽灵般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之上。
前方,黑暗并非一成不变。隐约可见一个巨大无比、向下沉陷的圆形区域,仿佛深渊巨口。深渊边缘,环绕着无数个向上凸起的、同样由吸音黑石构成的平台,如同沉默的墓碑。雅各布选择了其中一个平台站定。当他的靴底完全踏上平台的瞬间,平台边缘极其微弱地亮起一圈黯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晕,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深渊的中心,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一团模糊的轮廓。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信息泄露。那轮廓悬浮在绝对的黑暗里,像一个不规则的、扭曲的墨团。它可能是一袋能救命的净水,可能是一块压缩到极致的能量块,也可能是一张指向锚点稳定器的残缺地图。但同样,它更可能是一触碰即会爆发的腐蚀酸雾,是瞬间抽干生命力的诅咒符文,是引来殿堂守卫的定位信标。未知,本身就是最恐怖的陷阱。深渊边缘每一个平台上,都凝固着同样的死寂,只有无数道无形的、充满贪婪与恐惧的意念,如同冰冷的蛛丝,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地交织、碰撞、试探。
雅各布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无法沟通,无法警告,无法协同。他攥紧了手中的硬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小臂上。
是琉璃。
她的脸色在绝对的黑暗中也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高速运转的计算。她对着雅各布,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然后,她伸出自己的双手,掌心向上,十指微微分开,悬停在身前,如同在虚空中弹奏一架无形的琴。
开始了。
她的指尖开始以一种极其复杂、精密的节奏律动起来。快如疾风骤雨,慢如老僧入定,点、划、压、捻、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精准到毫厘,蕴含着特定的信息。这不是随意的比划,而是一套在极短时间内被强行创造出来的、基于触觉感知的复杂编码系统。她的指尖,就是笔;同伴的皮肤,就是纸。信息通过指尖的力度、频率、位置和组合方式,直接传递到接收者的神经末梢。
“两点钟方向。” 琉璃的指尖在雅各布手臂内侧快速点出两个坐标位,然后一个短促的下压,代表“方向”。
“物品轮廓…不规则…边缘有细微能量逸散…危险度…中等偏高…” 她的指尖在另一个队员前臂上划出起伏的线条模拟轮廓,接着用指腹按压的力度变化模拟能量波动,最后用一次稍重的点刺代表评估。
“竞价…试探…一枚…” 她的食指在雅各布握硬币的手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信息如同涓涓细流,在绝对的死寂中,通过皮肤这个唯一的媒介,艰难却有效地在几个核心队员之间流淌。雅各布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一丝。他按照琉璃传递的信息,将意念集中在深渊中心那团模糊的轮廓上,掌心那枚冰冷的暗金硬币无声地化为齑粉,消散在黑暗中。一股微弱但明确的意念波动从他所在的平台发出,射向深渊中心。
深渊中那团轮廓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
琉璃的指尖继续飞舞,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萤火虫,维系着这脆弱的联系。队员们根据她的信息,开始尝试性地投入硬币,试探着深渊中那些沉默轮廓的虚实。一枚暗金硬币无声消失,换来深渊中心一团轮廓边缘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琉璃的指尖立刻在队员手臂上划出“防御性力场?”的编码。又一处轮廓在投入两枚硬币后,毫无反应,琉璃的指尖传递出“陷阱?或更高价值?”的疑问。
就在一次对某个边缘异常光滑、似乎蕴含稳定能量核心的轮廓进行集中竞价时,琉璃纤细的指尖正以高频震颤传递着“集中!稳定器核心可能!”的编码,指尖的力度因为信息的急迫而微微加重。
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彻骨、带着难以言喻的腐朽和扭曲感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毒蛇,毫无预兆地顺着琉璃那高度集中、向外延伸的感知触角,猛地逆向侵蚀而来!这股意志强大、古老、充满恶意,瞬间冲垮了琉璃构筑的精神防线!
“呃!”琉璃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惊骇欲绝的灰败!她正在传递信息的指尖骤然僵直,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被蚀时者意志污染的信息流,如同被投入剧毒的泉水,瞬间通过她颤抖的指尖,涌向与她连接的每一个队员!
在雅各布手臂上,原本代表“集中竞价!稳定器核心!高价值!”的复杂编码,被强行扭曲!琉璃的指尖猛地变成短促、尖锐、如同钢针般刺入皮肉的戳点,传递出截然相反、充满毁灭气息的信息:
“陷阱!最高危!攻击源!摧毁它!立刻!”
在另一个队员前臂上,原本温和的、代表“能量防护罩”的波动线条,被扭曲成狂暴的、代表“能量风暴爆发前兆!范围攻击!”的锯齿状乱划!
“防御!全力防御!范围攻击!” 蚀时者的恶意将防御指令篡改为原地龟缩等死的信号。
更致命的是,指向一个队员的信息被直接注入恐怖的幻象:“你身后!守卫!实体攻击!” 琉璃的指尖甚至不受控制地狠狠掐了下去!
混乱!致命的混乱在瞬间爆发!
接收到“攻击源!摧毁它!”错误指令的队员,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对蚀时者本能的极端恐惧,将手中仅存的一枚暗金硬币所代表的庞大能量,混合着自己惊骇之下爆发的全力一击,狠狠轰向深渊中心那个原本疑似稳定器核心的轮廓!攻击的能量光芒在绝对黑暗中如同死神的狞笑,一闪而逝!
“轰隆——!”
剧烈的爆炸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尖锐嘶鸣!被攻击的轮廓瞬间爆发出刺目的、不稳定的惨白光芒!无数道细密的、带着恐怖切割力量的空间裂隙如同蛛网般以它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混乱能量乱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席卷向四周的平台!陷阱被彻底触发!
几乎同时,接收到“范围攻击!全力防御!”指令的队员,惊骇欲绝地蜷缩身体,将所有的防御力量收缩到极致,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能量茧,完全放弃了移动和反击的可能。
而那个被注入“身后守卫攻击”幻象的队员,更是发出一声无声的、极度惊恐的嘶吼(虽然喉咙无法出声,但面部肌肉的扭曲达到了极致),猛地转身,手中的武器带着破风声,不顾一切地向着身后空无一物的黑暗狠狠劈去!若非旁边队员下意识地格挡,武器几乎要砍中同伴!
“不——!” 雅各布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他看到那致命的惨白裂隙如同闪电般向自己所在的平台蔓延!他看到队员因错误指令而自乱阵脚,陷入绝境!他看到琉璃僵在原地,身体筛糠般颤抖,眼中充满了痛苦、自责和被侵蚀后的茫然灰败!蚀时者的狞笑仿佛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千钧一发!
琉璃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侵入的冰冷意志驱逐出去!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顺着嘴角无声滑落。就在那惨白的空间裂隙即将撕裂平台的瞬间,就在队员因错误指令即将自相残杀或坐以待毙的刹那——
她松开了连接同伴的指尖。
然后,她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猛地向前扑出一步,不是躲避,而是迎向那从深渊中心扩散过来的、最边缘的一道细微空间裂隙!她的身体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琉璃!”雅各布目眦欲裂,无声的呐喊在胸腔炸开。
嗤啦——!
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
琉璃的左臂外侧衣袖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割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凭空出现!滚烫的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破碎的衣料!剧痛让她身体剧烈一晃,几乎摔倒。但正是这切肤之痛,这真实的、属于她自己身体的触觉信号,如同最强烈的清醒剂,瞬间冲垮了蚀时者意志残留的干扰迷雾!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眼神里所有的混乱和灰败一扫而空,只剩下剧痛刺激下的、野兽般的绝对清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没有时间!没有系统!
她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无视了臂膀的剧痛,猛地抬起,狠狠按在了距离她最近的、正因幻象而疯狂攻击身后空气的队员后背上!
不是编码,是最原始、最直接的触觉!滚烫的、粘稠的鲜血,带着生命的热度和疼痛的真实感,瞬间浸透了那队员后背的衣物!一个清晰的、带着体温的血手印!
那队员疯狂劈砍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住!后背传来的滚烫、粘稠和强烈的生命气息,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海中蚀时者植入的恐怖幻象!他骇然回头,只看到琉璃苍白染血的脸和那双燃烧着火焰般意志的眼睛。
琉璃没有停顿!她沾血的手掌离开那个队员的后背,脚步踉跄却迅捷无比地扑向那个蜷缩在防御茧里、闭目待死的队员!她的血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拍击在那层厚厚的能量防御罩上!
啪!
防御罩一阵剧烈波动。防御罩内的队员浑身一震,惊愕地睁开眼,透过波动的能量屏障,看到的是一张染血的脸和一个拍在屏障上、正缓缓向下滑落的血手印!那血手印,比任何编码指令都更直接地传递着“动起来!危险!”的呐喊!
最后,她冲向雅各布。
深渊中心爆发的惨白裂隙已经近在咫尺!那冰冷的、撕裂一切的能量乱流掀起的罡风,已经割得人脸生疼!
琉璃用尽最后的力气,染血的右手猛地抓住雅各布的手腕!力量之大,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然后,她拽着他,不是后退,而是向侧面一个平台的方向,狠狠一推!同时,她那只受伤流血的左臂,指向侧方那个暂时未被惨白裂隙波及的平台方向!
推拽的力量!手臂指引的方向!还有那顺着她指尖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滚烫的鲜血!
所有信息,汇聚成一个字:走!
雅各布瞬间明悟!他反手一把抓住琉璃几乎脱力的手臂,对着其他刚刚从错误指令中惊醒、还处于混乱边缘的队员,用尽全身力气做出了一个极其简单粗暴的动作——猛力指向琉璃手臂指引的方向!
无需言语!无需编码!
一个血手印拍醒的战士,一个血手印拍击防御罩惊起的队员,一个被血手拽着、被血滴灼烫的领袖,一个用自己鲜血和伤口换来清醒、指明生路的少女!
这一刻,琉璃染血的手臂和那决绝的指引,成为了黑暗深渊边缘唯一的光标,成为了混乱绝望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温热的、活生生的纽带!
“撤!” 雅各布在心中怒吼,拽着琉璃,率先朝着她所指的方向,朝着那个暂时安全的平台,亡命般扑去!
身后,致命的惨白裂隙如同贪婪的白色巨蟒,狠狠咬噬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平台,黑石地面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混乱的能量乱流咆哮肆虐。
残存的队员,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紧跟着那前方两个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却异常清晰的身影——一个高大,一个染血纤细——扑向生的缝隙。琉璃臂膀上涌出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留下断断续续、却无比刺目的猩红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