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黑暗像凝固的沥青,堵塞着锈蚀的维修通道。空气里是浓重到令人作呕的铁腥、机油腐败的酸臭,还有一种更尖锐、更危险的气味——蚀钢虫分泌液特有的,如同强酸腐蚀金属时发出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刺鼻辛辣。应急灯的光芒在这里微弱得可怜,仅仅能勉强勾勒出管道巨大、扭曲、布满瘤状锈蚀物的轮廓,投下无数狰狞摇曳的阴影。每一次脚步落下,都踩在厚厚的、湿滑的、不知是油污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粘腻沉积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
“前面……左拐……”玩家c的声音在狭窄管道里带着压抑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恐惧颤抖,他紧贴在冰冷的管壁上,手指死死抠住一处凸起的铆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厚重的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视线艰难地穿透前方翻滚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他负责引路,因为只有他手中那个不断闪烁、发出微弱蜂鸣的便携式探测器,能在这片被强烈干扰的区域捕捉到一丝微弱的能量信号——那可能是通往下一层的应急出口标记。
时雨就在他侧后方一步之遥。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身体微微前倾,重心压得极低,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管道结构相对稳固的金属骨架或支撑梁上,避开那些覆盖着可疑粘液的区域。她的呼吸几乎微不可闻,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晃动的阴影、每一个可能潜伏着危险的管道岔口。她的右手稳稳搭在腰间那柄造型奇特的短刃握柄上,指关节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刀疤脸和另外两名玩家紧随其后,沉重的呼吸和装备摩擦金属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突然!
“嗡——!”
探测器尖利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拔高到撕裂耳膜的程度!屏幕上代表能量信号的光点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
“虫群!!”c的尖叫带着濒死的破音,猛地回头,脸上血色尽褪。
就在探测器尖叫的同时,前方通道左侧一处被巨大锈蚀瘤块半掩的、原本被认为是死路的管道豁口内,黑暗猛地“沸腾”了!无数点幽绿、冰冷、毫无生命温度的复眼光芒瞬间亮起,密密麻麻,如同地狱深处骤然睁开的眼睛!紧接着,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仿佛千万把生锈钝刀在金属上疯狂刮擦的“沙沙”声浪轰然炸响!无数条形态狰狞的蚀钢虫从豁口喷涌而出!
它们有着金属般灰暗、布满不规则凹坑和腐蚀痕迹的甲壳,粗壮如同成年男人手臂的节肢末端是闪着寒光的、带有倒钩的尖爪,足以轻易撕裂厚重的防护服。最致命的是它们头部那对巨大的、如同液压钳般的口器,开合间不断滴落着发出“滋滋”声响、冒着刺鼻白烟的腐蚀性粘液!虫群汇成一股死亡的金属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朝着队伍最前方的玩家c疯狂扑来!那幽绿的复眼光芒瞬间填满了狭窄的通道,冰冷的杀意几乎冻结了空气!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虫群扑出的豁口离c只有不到五米!那带着死亡腥风的金属洪流,那闪着幽光的爪牙和滴落强酸的口器,瞬间就冲到了眼前!c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完全僵死,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死亡的阴影将自己彻底吞噬!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生与死的间隙——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c的侧肩上!力量之大,让他整个人完全失控地向右侧的管壁狠狠砸去!
时时雨!
她没有任何呼喊,没有任何犹豫,整个身体像一张拉满后瞬间释放的强弓,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力量,合身撞开了完全僵直的c!她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那汹涌而至的虫群洪流最锋利的尖端!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
一只冲在最前的蚀钢虫那巨大、带着倒钩的锋利前肢,如同热刀切黄油,狠狠撕开了时雨左臂外侧坚韧的防护服!暗色的血液混合着防护服破裂的纤维碎片飞溅出来,洒在冰冷的管壁上,瞬间被腐蚀性粘液灼烧出“滋滋”的白烟!剧痛让时雨的身体猛地一颤,但她撞开c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形!
但这仅仅是开始!
另一只体型更为庞大的蚀钢虫,借着同伴撕裂防护服的瞬间,巨大的、如同攻城锤般带着螺旋纹路的头部猛地向前一顶!那对恐怖的口器如同死亡的闸刀,在时雨还未来得及调整重心闪避的刹那,狠狠咬合!
“噗嗤!”
令人牙酸的、血肉被穿透的闷响!
那对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巨大口器,深深刺入了时雨右侧腰腹!位置刁钻而致命!尖锐的尖端带着恐怖的力道,瞬间穿透了防护服、肌肉,甚至能感觉到内脏被撕裂的阻力!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随之而来的、仿佛要将灵魂都烧穿的灼热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时雨的全身!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终于从时雨紧咬的牙关中迸出,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暗红色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浸透了腰腹的衣物,顺着口器滴落的腐蚀粘液混合在一起,在甲板上灼烧出刺鼻的烟雾和焦痕。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时雨能清晰地“看到”玩家c被自己撞开后,重重砸在管壁上,脸上那混合着剧痛、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扭曲表情。能“听到”刀疤脸在后面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武器开火的爆鸣声被虫群的嘶鸣淹没。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口器在自己体内搅动,带来撕裂和灼烧的双重地狱。更“看”到,更多闪烁着幽绿复眼的蚀钢虫,正越过咬住自己的这只巨虫,朝着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c,朝着后面惊怒交加的队友,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扑去!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在这里……不能连累他们……
这个念头,带着强烈到极致的求生意志和对身后同伴的牵挂,如同最后的火星,在濒临熄灭的意识深渊中猛地爆开!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到毫无温度的庞大力量轰然爆发!它粗暴地、不容抗拒地接管了濒临崩溃的躯体,将正在承受的恐怖剧痛瞬间“冻结”!时间不再是线性的河流,而变成了被无形巨手疯狂撕扯、揉搓、然后强行向后拖拽的碎片!
眼前的景象——狰狞的虫口、飞溅的鲜血、c惊恐的脸、刀疤脸怒吼开火的剪影——瞬间被拉长、扭曲、碎裂!视野被一片无边无际、足以灼伤灵魂的惨白强光彻底吞噬!所有声音被抽离,身体被分解成虚无……又在下一个绝对寂静的刹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捏合、重组!
“……呃……”
一声短促的、带着溺水者般窒息感的吸气声。
冰冷、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时雨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脚下传来坚硬甲板的触感。剧烈的、仿佛要将她撕成两半的腰腹贯穿痛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虚。左臂外侧的撕裂伤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防护服完好无损地包裹着手臂。
她回来了。回到了那个锚点——她第一次在这个死亡游戏中,目睹另一名玩家生命终结的瞬间。
眼前不再是狭窄恐怖的维修通道,而是一条稍显宽阔、但同样破败的主干通道。应急灯的光线依然昏暗惨白。就在她前方几步远,一个穿着老旧工作服的年轻男人(玩家d),正背对着队伍,好奇地、毫无防备地走向通道右侧一处堆放着废弃金属箱的角落?,带着惊恐的预盘。
但晚了。
就在玩家d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个看似无害的金属箱堆时,他脚下一块锈蚀严重的格栅甲板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脆响,瞬间碎裂塌陷!玩家d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整个人就猛地向下坠落!
“啊——!”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只持续了半秒,就被下方黑暗中骤然爆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啃噬声淹没!那声音粘稠、疯狂、如同无数把钢锉在同时刮擦着骨头!伴随着骨骼被轻易碾碎的“咔嚓”脆响!
“沙沙沙沙——!!”
恐怖的啃噬声浪如同潮水般从塌陷的洞口汹涌而出!同时,无数点幽绿、冰冷的复眼光芒,如同地狱的鬼火,密密麻麻地从那个洞口边缘、从塌陷格栅的缝隙中亮了起来!正是蚀钢虫群!它们被坠落的“食物”彻底惊动,开始从巢穴中疯狂涌出!
“跑!快跑!!”刀疤脸惊骇欲绝的咆哮声炸响,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朝着通道另一端没命地狂奔!
时雨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跟着队伍一起后撤,但她的思维,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清醒到极致!
不对!
位置不对!
在最初的“时间线”里,那个吞噬了玩家d的致命陷阱,那个蚀钢虫的巢穴入口,明明是在这条主干通道的左侧!一个被巨大断裂管道半掩住的通风井!而不是现在看到的——右侧这个堆着废弃金属箱、下方连接着未知黑暗的格栅塌陷点!
虫巢的位置……改变了!
这个发现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时雨的脑海。时间的回溯,不仅仅是将她拉回了一个锚点,它还……扰动、扭曲了现实?或者说,每一次回溯,都可能让某些“固定”的危险发生无法预测的偏移?一股比面对虫群更深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队伍在恐慌中狂奔,暂时甩开了从右侧塌陷口涌出的虫群。直到确认暂时安全,躲进一个相对坚固的废弃设备间,刀疤脸才喘着粗气,靠着冰冷的舱壁滑坐下来,脸上还残留着目睹玩家d被瞬间吞噬的惊悸。
“妈的……那虫子……那声音……”他抹了把脸,声音沙哑。
时雨沉默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众人。刚才的狂奔似乎牵动了什么,左臂外侧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带着灼热感的刺痛。她低头,借着设备间昏暗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卷起左臂防护服的袖口。
皮肤完好无损,没有撕裂的伤口。但是,在刚才被蚀钢虫撕裂防护服的那个位置——左臂外侧的皮肤之下——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蜿蜒的幽蓝色荧光纹路!
它们像是有生命般,极其微弱地、缓慢地脉动着,散发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冷的蓝光。时雨伸出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荧光纹路覆盖的皮肤。
嘶——!
一股尖锐的、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刺入骨髓深处的冰冷痛感,瞬间沿着手臂窜向大脑!与此同时,一股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异物蠕动感,似乎……就在那荧光纹路的深处,在皮肤之下……隐隐传来!冰冷,滑腻,带着令人作呕的生机。
虫卵……荧光……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上时雨的心脏。回溯可以修复致命的创伤,却无法清除……侵蚀?或者说,那濒死时被蚀钢虫注入的某种东西,如同附骨之蛆,被时间回溯的力量一起带了回来?它以这种诡异的形式残留着,提醒着她那真实的死亡触感,也预示着某种未知的、更加恐怖的后续?
设备间的门被推开,玩家c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如纸,镜片后的眼睛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茫然。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时雨,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感谢,也许是询问刚才在维修通道里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他记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推开,记得时雨挡在了虫群之前……
然而,当他的目光接触到时雨抬起的脸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时雨已经放下了卷起的袖口,遮住了手臂上那诡异的荧光纹路。她脸上的所有表情——无论是刚才检查伤口时的凝重,还是回溯带来的疲惫,亦或是看到c安全时可能闪过的一丝本能关切——都在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坚硬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空白。
她的眼神,那曾经如同幽深湖水般能映照出情绪波动的眼睛,此刻变得如同打磨光滑的黑曜石镜面,冰冷、平滑、空洞,倒映着c惊恐苍白的脸,却再也透不出一丝属于“时雨”的温度。她只是极其平淡地、毫无情绪波动地扫了c一眼,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一个路边的障碍,不带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般,转开了视线。目光重新投向设备间布满灰尘和油污的金属墙壁,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需要研究。她挺直了背脊,双手习惯性地交叠在身前,握住了腰间的短刃握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隔绝一切的冰冷气场。仿佛刚才那个为了救人不惜以身饲虫的身影,从未存在过。
封闭。彻底的封闭。
像最坚硬的合金闸门轰然落下,隔绝了所有可能再次带来致命软弱的通道。恐惧、怜悯、愤怒、关切……所有可能干扰判断、可能带来破绽的情感,都被强行剥离、压缩、封存进意识最底层的深渊。只留下绝对的、冰冷的、高效的逻辑和生存本能。
她不再看c,不再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在废弃船舱里矗立了千年的、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冰封的表象之下,左臂深处残留的冰冷荧光和隐约的蠕动感,如同一个不断倒计时的、来自深渊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