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病了三天。
高烧不退时,总梦见那穿蓝布褂子的女人。女人不再索要唢呐,只是抱着个襁褓坐在床边,低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襁褓里的婴孩一动不动,却能听见细碎的抓挠声,像是小爪子在布料上乱刨。
“他冷。”女人忽然抬头,眼睛里淌出浑浊的水,顺着脸颊滴在沈念手背上,“你爷爷当年塞的银锁,太冰了。”
沈念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的天刚蒙蒙亮,灶房里却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灶台。她裹着毯子摸到门口,透过门缝看见灶膛前蹲着个黑影,正用手扒拉着灰烬,指甲缝里全是黑灰,手里攥着的,正是那支本该被烧毁的唢呐。
黑影缓缓转过身,是母亲。她的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把唢呐往嘴里送:“吹……要吹《百鸟朝凤》……”
“妈!”沈念冲过去夺唢呐,指尖刚碰到红木杆,就被烫得缩回手。唢呐杆烫得惊人,像是刚从火里捞出来,吹口处的铜圈泛着红光,竟渗出细小的血珠。
母亲突然尖叫起来,力气大得像换了个人,死死攥着唢呐不放:“他答应过的!不能骗我们娘俩!”
拉扯间,唢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碗口的裂痕彻底崩开,露出里面塞着的东西——除了那些乌黑的头发,还有半块烧焦的银锁,锁身上刻着的“长命”二字已经模糊,锁孔里缠着圈细细的脐带。
母亲瘫坐在地上,眼神恢复了清明,看着地上的唢呐突然号啕大哭:“报应啊……这都是报应……”
原来三十年前,祖父塞银锁时,确实听见棺材里有婴儿的动静。可李寡妇的婆家怕“死婴作祟”,硬是按住了想开棺的祖父,还逼他发誓永不提此事。夜里,祖父梦见女人抱着死婴站在床头,说要让他的子孙后代都记着这笔债。没过半年,祖父中风瘫痪,而母亲那时刚怀上沈念,孕期总听见肚子里有婴孩哭,差点没保住她。
“这唢呐不能留。”母亲抹着眼泪,“得送回李寡妇坟前烧了,再请道士做场法事。”
沈念却盯着那半块银锁发怔。她忽然想起昨天整理祖父日记时,看到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棺中尚有气,唢呐声催命。”
当天下午,沈念和母亲找了个道士,捧着唢呐往王村的坟地去。秋风吹得坟头的纸幡哗哗作响,李寡妇的坟孤零零地立在坡上,坟头的草长得比人高,墓碑上的名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了。
道士摆开法坛,刚点燃符纸,唢呐突然自己响了。还是那段凄厉的调子,却比上次更清晰,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同时吹奏。风中传来婴儿的哭声,尖锐得刺人耳膜,坟头的土突然松动起来,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水,顺着坡往下流,在她们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浮着一缕女人的头发,和一小块婴儿的胎发。
“别烧。”
女人的声音从坟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土腥气。沈念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水洼里扭曲变形,身后站着个抱着婴孩的女人,女人的脸贴在她的后颈,冰凉的呼吸拂过皮肤:“我只要他一句道歉。”
道士突然尖叫一声,手里的桃木剑断成两截:“压不住!这怨气化不开!”
话音未落,唢呐的碗口突然炸开,里面的头发和脐带像活物似的飞出来,缠上沈念的脚踝。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脚脖子上竟多了道红痕,像是被婴儿的小手攥过。
“当年他吹错了调子。”女人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哭七关》是送死人的,可我那孩子……那时还有气啊……”
沈念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段画面:三十年前的葬礼上,祖父吹着唢呐,脸色惨白如纸;棺材里,李寡妇的手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而她身下,那个刚降生的婴孩正攥着小拳头,发出细若蚊蚋的哭声。唢呐声越来越响,盖住了所有微弱的动静,直到棺盖被钉死,哭声彻底消失在泥土里。
“对不起。”沈念突然对着坟头跪下,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我替我爷爷,给您和孩子道歉。”
风停了。唢呐声戛然而止,缠在脚踝上的头发和脐带慢慢松开,化作灰烬被风吹散。坟头的缝隙里渗出的水渐渐退去,只留下一小块湿润的泥土,泥土里,躺着那半块烧焦的银锁。
道士瘫坐在地上,说这是怨气暂时平息,可终究是结下的因果,怕是还会找上门来。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沉默。快到村口时,沈念突然听见怀里传来婴儿的笑声,细细的,像银铃。她低头一看,那支唢呐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手里,碗口的裂痕处,竟嵌着颗小小的乳牙,白得像玉。
当晚,沈念又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一片开满野菊的坡上,穿蓝布褂子的女人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对她笑了笑。婴孩伸出小手,抓住她的手指,软软的,带着温度。
“他说,不怪了。”女人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花瓣,“只是这唢呐……得留着,给孩子当个念想。”
沈念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唢呐静静地躺在枕边,红木杆上的包浆愈发温润,碗口的裂痕里,那颗乳牙闪着淡淡的光。灶房里传来母亲哼歌的声音,是支很老的童谣,沈念从未听过,却觉得格外熟悉。
她拿起唢呐,试着吹了个音符。这次没有冷风,没有哭声,只有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落在唢呐上,泛着温暖的光。
只是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天,沈念总能听见唢呐里传来婴儿的笑声,和女人轻轻的哼唱。而那支唢呐,再也无法被烧毁,也无法被丢弃,像是长在了她的生命里,成了一段跨越生死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