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开始尝试剪纸。
她买了最普通的红纸和剪刀,在阳台支了张小桌,跟着网上的教程学剪最简单的窗花。起初剪得歪歪扭扭,喜鹊的翅膀像被踩过的纸团,梅花的花瓣缺了角,像纸人镇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纸人。
但她没放弃。每次拿起剪刀,指尖触到红纸的瞬间,心里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平静,像回到了纸人镇那个无风的清晨。
怪事是从她剪第一只完整的纸蝴蝶开始的。
那天夜里,她梦见自己站在纸人匠的院子里,穿蓝布衫的晚意坐在秋千上,手里举着只红纸蝴蝶,蝴蝶的翅膀在风里扇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你剪得比我爹好。”晚意的声音很轻,像飘落的纸花。
林晚秋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看见晚意把纸蝴蝶往空中一抛,蝴蝶竟真的飞了起来,绕着院子里的晾衣绳转圈,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纸人都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睛里,映着蝴蝶的影子。
醒来时,窗台的剪纸蝴蝶不见了。
她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它,翅膀上沾着根极细的红线,像从晚意的蓝布衫上掉下来的。
接下来的梦越来越清晰。她梦见老张在纸人镇的牌坊下扫青石板,扫帚扬起的灰尘里飘着细小的纸星;梦见井里的老头坐在祠堂门口晒太阳,手里摩挲着块玉佩,玉佩上的梅花正在慢慢绽放;甚至梦见纸人匠在灯下扎纸人,这次扎的不是替身,是群围着晚意跳舞的纸娃娃。
“它们在谢你。”有天早上,小区门口便利店的店员突然说。
林晚秋愣住了。店员指着她手里的剪纸——是只小小的纸船,船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纸人,正往远处漂。“我奶奶说,能托梦的纸,都是有灵的。”
她把纸船放在窗台上,那天夜里没再做梦。但第二天清晨,纸船的船底沾着些潮湿的泥点,像真的在水里漂过。
林晚秋的剪纸渐渐有了名气。
她没开网店,也没摆摊,只是偶尔把剪好的作品放在小区的便民柜里,附上张纸条:“取走即赠,若有心事,可将想说的话写在背面,我来剪。”
第一个“订单”来自住在三楼的老太太。老人的儿子在外地工作,三年没回家,她在纸条上写:“想他了,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林晚秋剪了个穿西装的纸人,站在高铁站的月台上,手里拎着个小小的行李箱,背景是片模糊的城市轮廓。她把剪纸放在便民柜时,特意在纸人背后画了颗小小的心。
三天后,老太太敲开她的门,眼眶红红的:“我儿子昨天突然打电话,说下周就回来。他说前几天梦见我给他剪的纸人了,站在咱家楼下。”
林晚秋看着老人手里的剪纸,纸人背后的心形图案,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折痕,像被人用手指轻轻按过。
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她剪纸。失恋的姑娘要剪对分飞的纸燕,纸燕的翅膀上缠着解开的红绳;刚退休的老师要剪群读书的纸娃娃,娃娃们的课本上写着“勿念”;甚至有个小男孩,要剪只长着翅膀的纸狗,说想让过世的宠物“再陪他走一段路”。
她剪的纸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纸人镇的元素。纸狗的项圈是红绳编的,和晚意脖子上的一样;纸娃娃的衣服上,绣着小小的梅花;分飞的纸燕嘴里,衔着片青石板的碎末。
有天傍晚,她在便民柜里发现个陌生的信封,里面装着张泛黄的照片——是纸人镇祠堂的匾额,“张氏宗祠”四个字清晰可见,匾额下站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眉眼像极了井里的老头。
照片背面写着:“曾祖父说,纸人镇的纸,最懂念想。”
林晚秋把照片夹进剪纸簿,簿子的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张剪纸,是她自己的样子,站在纸人镇的牌坊下,手里举着只纸蝴蝶,蝴蝶的翅膀上,落着只小小的纸人,穿着蓝布衫,正在对她笑。
深秋的一个周末,林晚秋收到个快递,寄件人地址是“纸人镇张氏宗祠”,收件人写着“晚秋亲启”。
快递盒里没有信,只有一叠泛黄的草纸,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剪刀——是纸人匠用过的那种。草纸上用毛笔写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是晚意的笔迹:
“爹说纸能留住魂,可魂太沉,纸会破。”
“井里的李伯说,念想若太急,会变成刺,扎得人疼。”
“看见新来的姐姐,像看见镜里的自己,可她眼里有光,我没有。”
最后一张草纸上,画着个小小的剪纸图案——是朵梅花,花瓣上缠着根细细的红线,线的另一头,系着个小小的“秋”字。
林晚秋突然想起梦里晚意说的话:“你剪得比我爹好。”
她找出那把锈剪刀,试着在草纸上剪梅花。剪刀很钝,草纸又脆,剪到第三瓣时,纸突然裂开了,裂口里掉出个更小的纸团,展开来,是张微型的剪纸——纸人镇的全貌,青石板路像条红绳,把瓦房、祠堂、枯井都串了起来,最末尾的牌坊下,站着两个牵手的纸人,一个穿蓝布衫,一个穿冲锋衣。
那天夜里,她做了最后一个关于纸人镇的梦。
梦里没有阴沉沉的雾,也没有纠缠的红绳。阳光很好,照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暖融融的光。晚意穿着新做的红布衫,正在给祠堂门口的老槐树系红绳,绳上挂着串纸灯笼,每个灯笼里都点着小小的烛火,像星星落在了纸上。
纸人匠在旁边扎纸鸢,老张蹲在井边洗红绳,井里的老头坐在祠堂台阶上,给围着他的孩子们讲过去的故事,故事里没有替身,只有秋千和纸蝴蝶。
“我们要走啦。”晚意走到林晚秋面前,手里举着只最大的纸鸢,鸢尾是用无数张小剪纸拼的,有喜鹊、有梅花、有纸船,还有个小小的“秋”字。
“去哪?”林晚秋终于能说话了。
晚意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去该去的地方。以后想我们了,就剪只纸鸢,线朝着山的方向,我们能看见。”
纸鸢被风一吹,真的飞了起来,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天边的一朵云,形状像只展翅的蝴蝶。
醒来时,林晚秋发现自己的眼角湿了。窗台上的剪纸簿敞开着,最后一页的剪纸人旁边,多了行极细的字迹,像用指甲在纸上划的:
“纸会破,念想不会。”
她走到阳台,拿起剪刀和红纸,这次剪的不是蝴蝶,也不是梅花,是个小小的纸镇,镇口的牌坊上,刻着两个字:“勿念”。
剪刀落下的瞬间,她仿佛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沙沙”的纸响,像有人在说:“再见啦,晚秋姐姐。”
风从阳台吹进来,掀起剪纸簿的纸页,阳光落在纸上,映出无数细小的光斑,像纸人镇那些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温柔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