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猛地掀开井石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涌上来,混杂着淡淡的纸浆味。井不深,能看见井底堆着些破烂的木头,隐约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蜷缩在里面。
“别下来!”井底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是活人?林晚秋心里一喜,刚要往下爬,院门口的蓝布衫纸人突然动了,它举起红绳,朝着井的方向轻轻一甩。红绳像有生命的蛇,“嗖”地缠上了林晚秋的手腕,冰凉的触感顺着手臂爬上来,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抓住绳子!”井底的声音又响了,“快!”
林晚秋低头看手腕,红绳已经勒进了肉里,留下道深红的印子。她咬着牙抓住井边的绳梯(不知是谁留下的),猛地往下跳。红绳被拽得笔直,她甚至能听见身后纸人“沙沙”的追赶声,纽扣眼睛在井口晃了晃,像悬在头顶的灯笼。
“砰!”她摔在井底的木头上,疼得差点喘不过气。井底果然有个老头,蜷缩在角落,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吓人,正死死盯着她手腕上的红绳。
“解下来!快解!”老头递过来一把生锈的剪刀。
林晚秋刚剪断红绳,就看见那截绳子在地上扭曲起来,慢慢卷成一个小小的纸人形状,然后“唰”地自燃起来,烧得只剩一缕黑灰,气味像烧头发。
“它们靠红绳认人,”老头咳嗽着说,“被缠上三次,就会变成纸人的‘骨’。”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裤管空荡荡的,只剩下半截,断口处缠着厚厚的布条,渗着黑褐色的污渍。
林晚秋这才看清井底的“黑乎乎的东西”——是十几个纸人,都穿着蓝布衫,脖子上的红绳缠在一起,像团乱麻。最上面的纸人脸上,贴着片干枯的指甲,是老张的。
“老张他……”林晚秋的声音发颤。
“变成替身了。”老头别过脸,“纸人镇的规矩,每个外人来,都得留个‘念想’,要么是头发,要么是指甲,攒够七七四十九个,那个‘大纸人’就能彻底活过来。”
他说的“大纸人”,是祠堂画像里的匠人扎的那个闺女纸人。老头年轻时是纸人镇的守祠人,亲眼见过匠人把闺女的指甲、头发塞进纸人肚子里,还往纸人嘴里喂了半碗自己的血。
“匠人说,这叫‘借命’,”老头的声音抖起来,“可纸人活过来的那天,先杀的就是他。它嫌匠人给的‘命’不够,要全镇人的‘骨’来填。”
井底突然传来“咚咚”的响声,是井石板被人从外面敲。林晚秋抬头,看见蓝布衫纸人的影子映在井壁上,它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斧头,正一下下劈着石板,石屑簌簌往下掉。
“它找着这儿了!”老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匠人闺女的遗物,能镇住它们!你拿着,从井后巷的密道走,出了镇就别回头!”
油布包里是块玉佩,雕着朵小小的梅花,玉质发乌,上面沾着点暗红的印子,像血。林晚秋刚接过玉佩,井石板“咔嚓”一声裂了道缝,一只纸糊的手从缝里伸进来,指甲是用黑纸片剪的,直勾勾地抓向她的脸。
老头突然扑上去,用身体堵住裂缝:“快走!密道在木头堆后面!”
他的喊声被纸人的“沙沙”声淹没,林晚秋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还有老头闷哼着骂:“畜生!我闺女的命,不是让你们这么糟践的……”
她咬着牙扒开木头堆,后面果然有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钻进洞口的瞬间,她回头看了一眼——老头的半截身子已经被纸人拖出裂缝,蓝布衫纸人的纽扣眼睛正对着她,嘴角的红纸裂得更大了,像在笑。
而老头死死攥着的手里,掉出半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蓝布衫的少女,眉眼竟和林晚秋有三分像。
密道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远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林晚秋摸着墙往前爬,指尖触到些黏糊糊的东西,凑近了闻,是纸浆混着血的味道。
爬了大概百十米,前方突然透出微光。她钻出去,发现自己站在个熟悉的院子里——正是刚才看见纸人供桌的那间瓦房,院里的晾衣绳上,挂着十几个没完工的纸人,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眼睛的位置挖着黑洞,在月光下像一张张哭脸。
这是纸人匠的院子。
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剪刀剪纸。林晚秋握紧玉佩,悄悄推开门。
屋里亮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个穿长衫的“人”正坐在桌前扎纸人。他的背对着门,头发花白,手里的剪刀飞快地动着,红纸在他手里转了两圈,就变成了一只纤细的手。
是纸人匠?他不是早就疯了吗?
林晚秋刚要退出去,“纸人匠”突然停了手,声音像揉皱的纸:“来了就坐吧,晚意等你很久了。”
晚意?是他闺女的名字。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看见桌上摆着个刚扎好的纸人,穿着和她身上一样的冲锋衣,脸上的眉眼,竟和她自己一模一样。
“你不是纸人匠。”林晚秋举起玉佩,玉佩碰到光线的瞬间,发出淡淡的红光,“你是纸人。”
“纸人匠”慢慢转过身。他的脸是用黄纸糊的,眼睛是两颗发黑的纽扣,嘴角咧开个僵硬的弧度:“我是他,也不是他。他把魂附在我身上,就为了等一个‘合适的骨’。”
他指了指桌上的纸人:“晚意的纸身太旧了,得换个新的。你的眉眼像她,生辰也合,是最好的‘骨’。”
林晚秋突然想起老头的话——纸人要活,得用生人的“骨”来填。这“骨”不是真的骨头,是魂魄。
“老张的指甲,镇上人的头发,都是‘引子’,”纸人匠的剪刀又动起来,剪下一块红纸,变成了条细细的舌头,“现在就差你的‘魂’了。”
屋里的纸人突然都动了,缺胳膊少腿的纸人在地上爬,祠堂里见过的红纸人影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像无数只手在抓她。林晚秋攥着玉佩往后退,玉佩的红光越来越亮,照到的纸人都发出“滋滋”的响声,黄纸开始发黑、卷曲。
“你逃不掉的,”纸人匠的纽扣眼睛死死盯着她,“这玉佩是晚意的,它认主,也认‘替身’。”
玉佩突然变得滚烫,林晚秋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涌,像有什么东西要钻进她的身体。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不知何时沾了些黄纸浆,皮肤的纹理,竟变得像纸一样粗糙。
屋外传来“咚”的一声,是井里那个老头!他拖着半截身子爬来了,手里举着把柴刀,对着纸人匠就砍:“放开她!晚意不会要替身的!”
柴刀劈在纸人匠身上,黄纸纷飞,露出里面缠满的红绳,绳头上拴着无数个小小的纸人,每个都长着不同的脸——是纸人镇失踪的那些人。
“她会的!”纸人匠发出刺耳的尖叫,红绳突然散开,像网一样罩向林晚秋,“她想活!”
混乱中,林晚秋被红绳缠住了脚踝,拖向桌前的纸人。纸人的脸和她的脸越来越近,她甚至能闻到纸人身上淡淡的梅花香——和玉佩的味道一模一样。
老头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红绳:“拿着这个!”他把一个小小的木盒塞进她手里,“这是晚意的真骨!烧了它,一切就结束了!”
木盒里,是截小小的指骨,裹在蓝布衫的碎片里。
红绳猛地收紧,老头发出一声惨叫,纸糊的脸贴在他背上,纽扣眼睛慢慢陷进他的皮肉里。林晚秋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皮肤透出纸一样的黄,终于咬咬牙,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木盒。
火焰腾起的瞬间,纸人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身体像被点燃的纸堆一样塌下去。屋里的纸人纷纷倒地,变成一滩滩发黑的纸浆。
老头的身体软下来,最后看了林晚秋一眼,嘴角露出个解脱的笑:“晚意……终于能安息了……”
他的身体渐渐化作纸灰,风一吹,散了。
林晚秋握着烧剩的指骨灰,走出纸人匠的院子。镇里的红纸人影都消失了,瓦房的门窗敞开着,里面的纸人瘫在地上,像堆没用的废纸。
祠堂的门也开着,供桌上的黑香已经灭了,老张的半截红绳掉在地上,变成了普通的草绳。
她顺着青石板路往外走,路过牌坊时,看见“纸人镇”三个字上的红纸都掉了,露出底下刻着的小字:“民国二十三年,为女晚意筑此镇,以纸代人,以魂养魂,终成大错。”
是纸人匠刻的。
走出镇子的瞬间,天已经蒙蒙亮了。林晚秋回头看,纸人镇的轮廓在晨雾里渐渐模糊,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画。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玉佩,已经凉透了,上面的梅花图案变得清晰起来,像刚刻上去的。指甲缝里的纸浆也不见了,皮肤光滑如初,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大巴还停在路边,司机老张靠在车门上打盹,看见她回来,揉了揉眼睛:“小林姑娘,你跑哪儿去了?我醒了就没见你,还以为你先走了。”
他的脚踝好好的,脖子上也没有红绳。
林晚秋愣住了:“你不记得纸人镇了?”
“纸人镇?”老张笑了,“那是老辈人编的故事,哪有什么镇子?昨晚雾大,你怕是看错了。”
车重新发动时,林晚秋回头望了一眼雾中的山坳——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根本没有镇子的影子。
她松了口气,摸出玉佩放在手心。玉佩的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小的字,像用指甲刻的:
“谢你赠她安息。”
车窗外的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的蓝布衫——那是她出发前穿的,此刻却像刚浆洗过一样挺括,领口处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像出自女子之手。
林晚秋的指尖轻轻拂过梅花,突然想起纸人匠院子里的那尊纸人,穿着和她一样的冲锋衣,眉眼弯弯,像在笑。
或许,有些“替身”,从来都不是被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