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母庙后,一处僻静无人的小石室内。
浓烈的草药味和一股极其细微的、如同劣质金属锈蚀的气息混杂。阿史娜背对门口坐着,右手死死扣住剧烈起伏的左肩——那里正是昨夜在暗渠被鬼爪扫过的地方。
她额头布满冷汗,牙关紧咬,唇瓣渗出血丝。
左肩背脊上,三道狰狞黑爪印扩大一圈。边缘如烧焦树皮翻卷溃烂,皮肉下透着诡异墨色。此刻,丝丝缕缕浓稠粘腻、散发刺鼻腥味的黑水混着血丝,正从爪印深处不断渗出,染透内衫。
那深入骨髓的冰寒痛楚和体内生命力被吸食的感觉愈演愈烈,她感到整个左臂开始发僵、发木,逐渐失去知觉,指尖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刺扎。
“不行…这样下去…” 阿史娜眼中闪过决绝的狠厉。她取出随身珍贵的家传药包,里面不仅有西域秘药,更有一小罐特制的、如同熔融彩釉般的粘稠药泥,以及几块特殊的矿物粉块。
她扯下肩头破烂的布料,暴露出的爪印触目惊心。
她将西域药粉洒在爪印渗出黑水的地方,“滋啦”一声,药粉与黑水接触冒起淡淡的黑烟,带来一阵更猛烈的刺痛,但黑水的渗出似乎被暂时抑制了一点点。
阿史娜眼中厉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她用玉匙挑起大块那五彩斑斓、如同岩浆般粘稠的彩釉药泥,对着自己左肩那三道翻卷流脓的爪印,狠狠地摁了下去。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垂死般的痛嚎从喉间迸出,那声音饱含着焚烧血肉、撕裂神经的极致痛苦。彩釉药泥温度极高,更与她体内那股来自镜魅的虚妄寒毒形成了冰与火的剧烈冲突。
剧痛如潮水般冲击着阿史娜的神经,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
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她死死抠住地面粗糙的石板缝隙,指甲断裂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才缓缓退潮,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麻木与沉重。冷汗已浸透她全身。
她艰难地抬起左手。
整条左臂,从肩头到指尖,覆盖上一层半凝固、斑斓流釉的奇诡质感。釉层下皮肤不再属血肉,呈现冰冷、类似烧制陶器的青灰光泽!五指关节僵涩,微动都带生涩“咯吱”摩擦声,仿佛手臂已非肢体,而是披在骨肉上的沉重冰冷彩釉陶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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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母庙简陋的地上神庙中。
众人沉默着退回来,气氛压抑如铅。外面市井的喧嚣透过破败的窗棂挤进来,更显得此间寂静凄凉。
张九郎、虿仙姑、瘸叟、阴瞳子聚拢在虱母神像前的火盆旁,昏暗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
虿仙姑佝偻着背,从张九郎冒险挖来、此刻包在油布中那引动邪异沙盘的尸腹黑沙里,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勺散发着阴冷腥味的沙粒,放入一个粗黑陶碗里。
又从张九郎手中接过那包裹着虚妄黑水结晶和石化镜片碎屑的布包。
她用枯柴般的手指捏起一点镜片碎屑,一点点碾磨得更细,又将一块黑水晶般剔透、散发刺骨寒气的虚妄黑水结晶小心敲碎成粉末状,与尸沙、石屑一同置入碗中。
三样秽物在碗中呈现出黑、灰、晶三色分层的恐怖混合物。
阴瞳子那只浑浊的左眼在白翳下微微转动,盯着碗里混匀后的暗沉秽物,干涩低语:“…尸沙里…裹着厉鬼魂渣…黑水是冻了千年的尸毒…石屑…是死透了的神物骨灰…这三样东西…遇在一起不是仇人咬架…就是炸得灰飞烟灭…”
虿仙姑枯槁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炸就炸了!总比等着被那些红钉子钉死在‘活鼎炉’里强!老婆子用虱母地阴火熬它七天!炸穿了这座破庙算逑!瞎子,你敢不敢赌?”
张九郎没有立刻回答。
他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破庙的屋顶,望向这座在暗中被悄然架在鼎炉之上的长安城。
他缓缓掏出袖珍沙盘,其上蜿蜒蓝脉猩红光点似在搏动。他摸索着沙盘上那颗代表“将作监”的血点所在。
“炼!”声如两石相碰,干脆决绝。
“好!”虿仙姑眼中精光一闪,“瘸叟,护法。何人敢靠近地窑,放山魈崽撕了他。哑巴小子,你守着洞口!”
她看向阴瞳子,“老婆子下去了!”
很快,庙后一个废弃多年、仅供虱母神像前引药虫的小地坑炉口被打开。
虿仙姑亲自用特制骨勺,将三样秽物——尸腹黑沙、虚妄黑水碎块、石化镜片石屑,按比例置入厚实黑陶坩埚,小心沉入窑炉深处。
窑门被重新封死,只留几个仅容细小烟钻出的透气孔。
虱母庙地下深处,仿佛重新沟通了地阴火脉。一股不炙热、反而带着沉闷死意和阴森湿气的“阴火”开始舔舐坩埚底部。
接下来的七天七夜。
虱母庙里外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
庙外长安城的恐慌如瘟疫蔓延,坊间关于“厉鬼寻替身”、“尸沙食人影”的流言喧嚣尘上。
庙内则混杂着阴寒躁动、污秽焚烧般的恶臭腥膻、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神不宁又有些奇异的苦涩焦香气。
虿仙姑日夜守在封闭的地窑洞口,如同守着一颗随时会炸开的闷雷。
瘸叟肩头的山魈也变得格外焦躁,不时对着紧闭的庙门外嘶叫。阴瞳子则无声地坐在角落阴影里,灰袍裹身,偶尔抬起那只浑浊的左眼扫过封闭的窑口,眼底深处仿佛有幽微的流光转瞬即逝。
张九郎如同入定的枯僧,盘坐在殿柱旁,一动不动,只余微弱的呼吸在死寂中起伏。老摩诃忧心忡忡地调着些安定心神的草药香,烟雾缭绕,却如同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徒劳的挣扎。
第七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破旧窗棂透不进一丝星光。
“砰……啵!”
一声沉闷如同巨石落水的闷响,伴随着仿佛无数细小砂粒炸裂般的碎响,从地底深处传出!
如同沉眠巨兽腹中的心脏,完成了最后一次挣扎!
虱母庙内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猛然一松!地阴火彻底熄灭!
虿仙姑嘶哑着,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时辰……到!开……窑!”
冒着残留的刺鼻黑烟和石粉灰尘,那沉重的黑陶坩埚被拽了上来。冷冽的晨光穿过庙顶破洞,吝啬地洒在众人围拢的圈子里。
虿仙姑抖着手,用特制的骨勺伸向坩埚底部。冷气凝结在骨勺尖端。
坩埚底部,静静流淌着…一小片…
幽蓝色!
那不再是混杂的污秽颜色。那是深邃、静谧、仿佛在无星暗夜中凝练了满天星辉后沉淀的极致的幽蓝!
细小的沙粒每一颗都晶莹剔透,如同被打磨过的蓝水晶微粒,圆润无比。
而在幽蓝的底色下,有无数针尖般微小的亮银色星点,在沙粒内部或表面缓缓流淌、旋转、明灭不定。仿佛活的星辰尘埃被冻结在这片幽蓝色的暗河底部,整个沙堆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洗涤污秽的清冽微光。
虿仙姑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用骨勺小心翼翼地舀起这幽蓝的细沙,如同捧起星河遗落的碎屑,缓缓灌入一个特制的、用硝制过的薄皮缝制的细长皮囊中。
皮囊入手温凉,并非冰寒刺骨,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能渗透皮肉的澄澈感。
“显…影…砂…” 虿仙姑摩挲着皮囊,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彩,喃喃念出了这异宝之名。
张九郎缓缓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触碰到皮囊表面。
一丝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凉意,如同初冬的第一片雪花落在眉心,带着奇异的穿透感,顺着指尖,瞬间流贯全身。最终汇聚涌入他那双空洞眼窝的最深处!
在原本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里,一点幽蓝色的星芒,悄然亮起。
星芒迅速扩大、旋转,无数银色的小点在其中飞舞。
在那片被映亮的、深邃扭曲的精神视野边缘,一座庞大、倒悬、由无数灰白扭曲的绝望面孔堆砌而成的阴森巨塔轮廓,在幽蓝星光的映照下,首次撕裂了浓雾……影影绰绰。
魇都的巨影,第一次在生者的感知中,投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