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茂斋最深处,门窗紧闭的暗室狭窄压抑。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草药与蜡烛燃烧的焦苦味混合弥漫,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墙角一尊鎏金错银的貔貅铜炉熏着珍贵的安魂苏合香。但那微弱的暖意驱不散彻骨的阴寒,反而衬托出此地如同墓穴的死寂。
暗室中央临时铺就的木板床上,杜子鸣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胸膛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左肩裹缠的厚厚绷带不断被污血洇开大片暗沉色块,边缘呈现出一种发乌的暗青色,如同溃烂的冻肉。一股铁锈混着腐败甜腥的毒气丝丝缕缕钻出,混在草药味中令人作呕。
他整个人像泡在寒潭里,面皮凝结着细密诡异的青灰色冰珠。每一次喘息都如拉动破风箱般艰难。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
柳青玄盘膝端坐床前脱漆斑驳的蒲团上。那件沾满污血的破旧绸袍来不及换下,此刻后心完全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地贴着脊梁骨。
一盏巴掌大小的古朴三脚青铜小灯被他小心翼翼置于面前。灯身布满细密如星辰轨迹的暗金刻痕。
灯内无油,只托着一截婴儿小指粗细、惨白如骨、刻满密集血红纹路的特制短烛——烛火引。
烛火摇曳晃动,火苗是森然的惨青。光焰稳定时腾起寸许;晃动加剧时,便猛烈抖动、疯狂拉长缩小,如同被无形之手掐拽。
柳青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油滑或惫懒。神色凝重如同面临万仞深渊。十指结成一个极其繁复古老的印诀,如紧扣着天地间一缕悬丝命线。
每当烛火剧烈摇曳欲熄,他便急速念动一串音调古怪、生涩拗口的低沉呓语,如上古巫咒。
每念一句,苍白的脸孔便褪去一分血色,鬓角青筋如扭曲蚯蚓贲起。豆大的冷汗混合血迹,顺着深陷的眼窝和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青幽的石砖上。
一缕凝成实质的白色烟气,从他印诀指尖溢出,如有灵性般钻入古铜灯的青焰焰心。那烟气正是他强行催动、消耗自身本命精元凝练的命元之气。
烟气融入,狂躁欲灭的青焰才略略稳定。但“续火”代价巨大。柳青玄身体在每次催动后都难以抑制地微颤,指关节捏得死白发青,仿佛随时会崩裂。
“……撑住……给我……亮……”他的喘息粗重如牛,混杂着牙关紧咬的咯咯声。眼神却死死盯住那盏关乎生死的小灯,凶戾如燃烧的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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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紧闭的木门旁角落阴影里,裴旻静静伫立。高大身躯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墙,罩着一件沾满霉斑的宽大破旧毡袍。
右臂小臂处衣物撕开,露出剧毒弩箭留下的可怖伤口。伤口边缘皮肉呈现出熔岩冷却后的暗金色泽,质地坚硬。
中心却盘踞着一片不断蠕动翻腾、散发浓烈腥甜铁锈味的墨黑粘稠毒质。那黑毒如同无数活体毒虫凝聚,拼命向坚韧的暗金肌体深处侵蚀蔓延。
每一次蠕动,都会引发中心一丝熔融黄金般灼热的暗金流光暴起抵抗冲撞。两股力量在皮肉筋脉下无声疯狂拉锯消磨。
每当暗金力量爆发抵抗,裴旻额头便炸开细密冷汗。紧抿的薄唇间发出极力隐忍的痛苦闷哼。
他靠墙的身体绷紧如弓弦,闷哼后全身肌肉都难以克制地微颤。脸上脖颈裸露的皮肤下,蜿蜒暴起的青黑色筋络更加清晰凸起搏动,仿佛即将炸裂。
帽檐低低压着,阴影遮蔽了他的双眼。源自血脉诅咒被引爆的痛楚与煎熬,如沉默燃烧的地火,烧得室内空气扭曲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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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最深角落墙壁的阴影里,宇文夜仿佛隔绝于惨烈的炼狱之外。巨大的黑木古棺竖立身旁,如同沉默的幽冥高墙。
他依旧身裹宽大污秽的玄黑袍子,双臂环抱胸前,兜帽将整个面部深埋黑暗。如同一尊亘古不动的石像,未发一言,气息无存。
唯有当他身后的巨大棺椁深处,极其偶然地溢出几声如同微风穿过枯骨孔窍般的呜咽叹息时,那深垂的兜帽才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仿佛棺中之魂每一次无意识的挣扎,都牵动着他非人躯壳最深的羁绊。
他似乎在以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隔着棺木与阴阳壁垒,感应着棺椁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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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无孔不入、砭肌透骨的冰冷。
仿佛灵魂被冻结在巨大的永恒玄冰之中。意识沉沦黑暗底层,一丝微弱的幽冥召唤拽着他向上飘……
杜子鸣感觉自己“醒”了。
他知道身体还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僵硬沉重如山岳。剧毒与伤痛被深邃的冰冷隔绝,变得遥远模糊。一种奇异的轻盈感萦绕着某种核心之物。
他睁开“眼”——并非真正的视觉。眼前是一片无法言喻、无边无际的灰蒙死寂。如亿万年尘埃凝成的浑浊雾霭,弥漫在感知的每一个方向。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光。唯有永恒窒息的死寂。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一双微弱发灰的“脚”……踩在一处同样无法形容的地面。那地面如同浑浊污水表层凝结的厚重灰黑色油垢,松软粘腻,如同踏进陈年腐坏的棺木油灰中。
这里是何处?
困惑刚生,一股源自世界本源的阴寒引力,便拽着他灰光构成的“形体”如风中浮尘向前飘移。速度不快却毫无滞涩。没有目的地,只是流向未知的归处……
灰雾缓缓流淌如污浊死水。灰蒙深处,一些同样由稀薄灰光构成、更加透明的影子茫然徘徊。它们形状残破扭曲,面目模糊,散发着绝望、痛苦与无穷怨毒的气息。它们是沉沦的残渣,是这无边死寂的一部分。
这些影子感受到杜子鸣相对凝实的“生魂”气息,骤然狰狞疯狂,伸出扭曲的利爪试图扑攫撕扯。然而即将触及的瞬间,却又惊恐尖啸着退入雾霭深处,仿佛畏惧他魂体周遭无形的森寒屏障。
呜……呜……
低沉悠长、仿佛来自亘古的悲泣风声,不知在灰雾何处幽幽传来,带着冻结灵魂的空洞回响。
杜子鸣在这无尽灰蒙中浮沉飘荡,浑浑噩噩。意识如同冻结的残渣。名字、伤痛、为何躺下……一切都已遗忘。只剩下魂灵深处的茫然与悲凉,被灰霾裹挟着飘向永寂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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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即将彻底融入这片死寂阴霾、忘记自身存在的刹那——
“……杜…子…鸣……”
一道微弱如风中蚕丝、震颤欲断的声音,艰难无比地穿透时空壁垒与幽冥灰雾,清晰刺入他飘荡的残魂!
声音嘶哑疲惫,带着压抑的痛苦喘息……是柳青玄!
飘荡的“身躯”猛地一顿。冻结的意识似被这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微弱的灵光。杜子鸣茫然四顾。声音来自……前方?
他下意识凝神捕捉那丝来自阳世的暖意方位。
几乎同时——
“哗棱…哗棱…”
一阵冰冷锐利的金属环链摩擦撞击声,如同毒蛇贴地疾行,突兀撕裂幽冥的死寂。那声音冷酷无情、机械精准,带着收割万魂的磅礴威压,瞬间让他的残魂几欲溃散!
杜子鸣猛地向右边浓雾“看”去。那片灰蒙雾气如被巨石投入般剧烈翻涌。一白一黑两条极其高大、轮廓模糊的身影显现出来。
它们如同污浊灰墨剪下的皮影,脚步沉重规则地踏着幽冥污垢前进。手中巨大的枷锁铁链拖拽在地,发出那索命的锐响!
黑白无常……拘魂索命?
魂魄最深处的恐惧如冰爪猛地攫紧!
“……躲开!!右边……雾深处!!别被‘勾’……!”柳青玄嘶哑如裂帛的警告再次挣扎着传来。话音未落,似乎被猛烈乱流冲击,骤然扭曲模糊,几近断绝!
听到“勾”字的瞬间,杜子鸣的魂魄如被烫到般猛地向左侧竭力“飞”去!他撞入更浓的灰雾。那松软的污垢地面变得异常黏稠。
无数半透明、充满冰冷恶意的残破影子尖啸着从泥泞钻出,如水中厉鬼般伸出冰冷的手臂缠绕、撕扯、阻挡他!
混乱!挣扎!冰冷!死亡的牵引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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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挣扎中不知向左侧混乱浓雾“飞”了多远。前方翻滚的灰雾边缘,模模糊糊出现奇异景象。
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地面上,覆盖着低伏蔓延的暗红色植物。细长叶片如同浸饱亡魂鲜血,闪烁着粘稠暗淡的血色光泽,宛如凝固在地狱门前的浩瀚血海。
杜子鸣残存的意识感到了彻骨深寒。黄泉路尽头?
就在心神恍惚、几乎被这片血海的无边死寂绝望吞噬之际,右前方更加浓稠如沸粥般的灰雾深处,一点极其微弱、迷蒙柔和的光晕穿透幽冥迷雾亮起……
光晕映照处,隐约可见一块巨石的轮廓。巨石表面光华流转,仿佛映照无数模糊面孔与光怪陆离的景象,如水流漩涡般飞速变幻……
三生石?映照宿命轮回?指引迷途亡魂?
杜子鸣微弱的意识残光闪过一丝本能悸动……那石头似有秘密……如此熟悉……
“……稳住……”柳青玄破碎不堪、艰难到极致的声音如同风烛残影,竟奇迹般再次穿透乱流刺入魂体:“……石……石……光……”
声音陡然拔高,仿佛被巨力撕扯,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尽窒息般的死寂与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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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