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终于不再裹挟阴寒刺骨的尸臭与水腥。
清冽的空气如同冰冷溪水,缓缓漫过朝天门码头每一寸疮痍的地表,冲刷着凝固的血污、焦痕,以及那深入砖石缝隙的铁锈腥气。
覆盖整座城市的浓稠黑雾,仿佛被无形巨口鲸吞殆尽。天穹之上,只留下一道巨大的、仿佛被灼烧过边缘的铅灰色云层缝隙。
缝隙之中,并非朗朗晴空,而是一片浸透了铁灰的深青色黎明天光。这微弱的光线吝啬地投下,照亮了这片劫后余生的修罗场。
呜咽的江风穿行在坍塌的桥墩、扭曲的钢筋和燃烧后的满地黑炭碎屑之间,发出空洞的回响。
江水浑浊依旧,打着旋缓缓东流。但江面已无骇人的浊水巨龙咆哮,也无密密麻麻的腐尸水鬼爬行,唯余漂浮的枯木断枝和油污,无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
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静谧,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巨大的创伤后陷入昏迷。
江雪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背倚靠着半截断裂的防洪石柱。怀中那柄“量魂秤”失去了所有光泽,灰暗、冰冷、沉重,与一块凡铁无异。
她的双手布满裂口,血迹干涸,指尖仍在微微颤抖。透支了几乎灵魂力量的身体如同被掏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耗尽气力。
额角那枚胭脂红的判官笔胎记,此刻颜色黯淡了不少,只余下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灼痛感,如同皮下埋着的余烬。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落在一旁。
张九溟倒在不远处,霜雪般的白发散乱地黏在污迹斑斑的额头上,如同覆了一层冬日枯草。
他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老脸面如金纸,嘴唇乌紫,气若游丝。胸腔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那盏风中残烛尚未彻底熄灭。
昏厥前,他用尽最后力气抛出的那盏通明火,灯油已然耗尽。骨玉灯体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璇玑盘跌落在他的手边。
盘中那颗最大的紫金宝石中央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其余星点尽数黯淡,再无丝毫微光流转,如同一颗彻底冷却陨落的星辰。这位耗尽阳寿的天判官,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
江雪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哀恸与疲惫,缓缓扫过空荡的江面——那里曾悬停着燃烧的画卷,拖拽着咆哮的孽龙。如今,只余下浑浊的江水和呜咽的风声。鬼市消散,孟婆亭化碑沉江,宋玉声……
她猝然转头!视线急切地在破碎的码头上搜寻!
靠近一处被昨夜巨龙巨力掀翻、裸露着扭曲钢筋和碎裂水泥的码头边缘,豁然洞开一口深不见底、直径足有丈许的黑黢黢深井!
镇龙井!
七十二口血狱门户之一!
井口边缘残留着昨夜被金光符文犁开、又被污秽黑水浸泡的狰狞痕迹。几缕极其稀薄、带着浓重血腥铁锈味的猩红气息,仍从井口深处袅袅升起,如同垂死巨兽最后呼出的喘息。孽龙被封印后,它仍在缓慢地“流血”!
就在那阴森井口的边缘,一道身影静静伫立。
不是实体。
是一道几乎完全由流动的、稀薄微光勾勒出的轮廓。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稀薄的晨光之中。
宋玉声!
他那昨夜几乎透明的残影之躯,此刻更加虚幻。深蓝色的布袍化作一袭流转的微蓝光影。
原本高挺的身姿依旧带着一丝凝固的挺直,却如同一抹投射在空中的、随时会扭曲消散的蜃楼。
最刺目的是他的胸口——心口正中,一个拳头大小的、边缘翻卷着粘稠光影的“透明窟窿”。那是昨夜腰扣逆鳞刺入、力量爆发的所在!此刻,这窟窿如同吞噬光源的旋涡,正加速他本就虚幻魂体的消散。
他面朝着深井。
那张曾冰冷如石的年轻脸庞,在微光中只剩下依稀的轮廓。
但,他并没有看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井。
而是微微侧着头。
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穿透废墟的烟尘,安静地、专注地投注在瘫坐在不远处的江雪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深渊般的冰冷,没有了孤峰般的沉寂。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近乎于悲悯的温和,以及一抹深深沉淀却清晰无比的诀别。
他似乎看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凝固的一瞬。
然后,他缓缓抬起那只“手”——不再是手指,而是一团由暗淡微光勉强凝聚成型的、颤抖而虚幻的“光之轮廓”。
这只虚幻的“手”,带着令人心颤的迟疑和珍重,极其缓慢地探向自己胸前那个不断侵蚀光影的“透明窟窿”。
指尖没入伤口旋涡。
虚幻的脸上并无痛苦,只是光影构成的眉头似乎微微一蹙,如同拂去了肩上最后一片尘埃。
当“手”再次移开时,指尖拈着一样东西。
正是昨夜刺穿他魂核、爆发出钉魂血芒的——那枚鎏金鬼面腰扣的核心!
腰扣狰狞的外壳和污秽已然剥离。握在他虚幻指尖的,是其核心本源——
一枚通体呈现温润玉质光泽、约莫两寸长、边缘弧线流畅优美的不规则棱锥形骨片。孽龙本源逆鳞!
这本是天地间最凶戾、最坚固的造物。
但此刻,它静静躺在宋玉声虚幻的光之指尖,褪尽了所有凶戾煞气。表面流淌温润内敛的乳白毫光,色泽如同最纯净的古玉籽料,在暗淡晨光下,显现出历经劫波、洗净铅华后的安宁与深沉。
材质细腻温润。唯有棱锥尖端,一点凝固、浓郁如同最纯正胭脂血色的红痕,深深沁入骨玉深处。那一点红,并非血腥,反而像是一滴被时光定格的、包含无尽复杂情感的凝固之血珠。
宋玉声虚幻的身影微微前倾,动作轻缓得不惊扰晨露,又带着无法动摇的决然。
他捏着那枚温润如玉的逆鳞,缓缓向着江雪的方向“递”来。无形的距离仿佛消失,那片温润白玉带着安定柔和的光晕,平稳地漂浮到江雪面前,悬停在她眼前不足一尺处。
江雪心脏猛缩。
巨大的悲伤如冰冷浪潮瞬间将她淹没!她全明白了。这不是凶器。这是他褪尽本源、献祭自身留下的唯一印记,是存在的痕迹,更是沉重的遗愿。
她想伸手去抓,想嘶喊让他停下。但透支的身体让她动弹艰难,喉咙被砂砾堵塞,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玉白光芒悬于眼前。
宋玉声虚幻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那模糊脸上唯一清晰的“眼睛”,流淌着超越语言的沉重托付。
他那悬在玉片前的虚幻指尖,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光华爆射,没有惊天气息。
但那枚温和凝练的玉白逆鳞,在江雪眼前开始了无声的塑形。
边缘锐利的棱角被无形的刻刀磨去锋芒,变得更圆润流畅。一端被无形之力缓缓拉伸、凝聚、雕琢成一根细长流畅、顶端微收的簪杆。
另一头,那点凝固的胭脂血珠红痕周围,光影流转、微雕托起,最终在连接处形成了一朵极其精细、半开半合的素色玉莲苞。
那点胭脂血珠,则完美镶嵌在了玉莲花苞最中心,如同花蕊深处凝结的晨露。
整个过程在无声微光中进行,静谧庄重。一支通体温润如玉、簪头雕琢玲珑玉莲、莲心一点胭脂红的发簪,静静悬浮。玉质光晕流转,莲蕊处的嫣红微闪,散发柔和纯净、承载无尽情谊的力量。
江雪的眼泪汹涌滚落。
她没有擦拭,死死盯着那支发簪,牙齿用力咬住颤抖的下唇。
宋玉声的身影,在雕琢完成的刹那,如同风中残烛,骤然更加稀薄暗淡。胸口的“透明窟窿”加速侵蚀着他最后的形体!
他向着江雪的方向,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那支悬空的玉簪如同被赋予最后一丝灵气,极其轻柔地、缓缓地簪入了江雪鬓角散落的一缕青丝之中。
玉簪入手清凉温润。
瞬间,一股微弱却无比纯粹的清凉气流顺发根沁入识海,如同甘泉,抚平了部分魂魄深处的剧烈灼痛。簪身流光内敛,唯有花苞中心那一点胭脂红,在微暗晨光中如同心头永不熄灭的血焰,安静点燃。
簪子落发的刹那!
宋玉声那只“雕”出簪子的、几乎透明的虚幻“手”,无力垂下。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支玉簪,又缓缓抬起模糊的视线,似想穿透破败码头,看向远处昏迷的城市轮廓,看向迷雾初散后、残存的万家灯火剪影。
没有言语。
只有一句极其细微、几近呓语、仿佛从时间尽头飘来的残音,混合着微凉江风,轻轻拂过江雪耳畔:
“…替我看看…”
“…这…”
“…人间烟火…”
话音未落,字字如尘。
那道伫立于血色深井边缘的幽蓝光影,如同被最后一缕穿云而来的黎明天光轻轻碰触。
没有光芒四溅,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整道身影猛地一颤!随即像由无数细碎微光尘埃构成般,在无声光晕中无声地散开、分解,化作点点极其微弱温凉的蓝色星光,如同夜风中飘散的萤火虫群。
光点未消散于空气。它们如同受到无形牵引,又似找到最终归宿,无声地、温柔地飘向了那口仍在渗着猩红血气的巨大镇龙井深处。
点点幽蓝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萤火,没入了深井浓稠的黑暗,穿透了升腾的污浊血雾。
就在点点蓝星完全融入井口深处、消失不见的瞬间——
“咕嘟…噗…”
井口残余的最后几缕粘稠猩红气息猛地一滞,随即发出几声如同气泡破裂的微弱声响。
一切流动停止了。
所有猩红气息瞬间凝固、消散。
井口再也看不到任何血水或污秽渗出。弥漫在井口附近的阴寒血腥臭味,如同被无形巨手抹去,顷刻消失。
只有一股极其纯粹、极其冷冽、仿佛来自万丈玄冰古潭最深处的寒冽清气,从深不见底的井口幽幽弥漫出来。
这清气寒得刺骨,却又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它所过之处,井口边缘凝固暗红的血痂、污秽的泥土,仿佛被瞬间净化、冻结,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霜冰壳。
深井!停止了流血!
只余下洞彻骨髓的冰冷,以及那缕无声无息、却又仿佛永恒守望的寒冽清气。
风呜咽着吹过寂静码头。
江雪依旧瘫坐在地,保持抬首仰视井口的姿势,一动不动。
鬓角那支温润玉簪在黯淡天光下流淌内敛光泽。莲心那一点胭脂红,如同心头一滴永不风干的泪,亦或是,一盏悄然点亮的,属于人间世代的心灯。
眼泪早已干涸在冰凉脸颊。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血污裂口的手。
最后,极其缓慢地、带着近乎凝固般的沉重,抬起手掌,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抚摸了一下鬓角那支温润冰凉的发簪。
远处,张九溟微弱的气息在风中似乎又急促了一丝。
沉寂的城市废墟上空,第一线真正的、带着虚弱暖意的朝阳金光,挣扎着刺破厚重铅灰云层,如同金线般吝啬地洒落在冰冷的江面上。
朝霞,终于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