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回到屋内,就对上了精灵琥珀色的眼睛。
他心下一跳,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了短暂的尴尬感,以至于甚至忘记了问好,也没想到要问对方为什么等在门口。不过好在奥罗拉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只是很快地移开眼睛:
“怎么才回来?”
格拉德正准备接话,塔塔的声音已经强硬地挤开了旁边的奥罗拉,迅速地高举起一只四脚朝天容光焕发的仓鼠狗,喜悦地喊道:“快看!小狗活过来啦!”
梦貘显然也对自己的死里逃生心有余悸,也没有出声和塔塔吵嘴。它举着自己小小的胳膊腿,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而在反应过来塔塔向其他人展示了什么之后,它立即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肚皮:
“死兔子你有毛病吧?!”
“欸?”塔塔凑过来盯它的手,梦貘更加惊恐地挡住了自己的小腹,
“隐私!你懂不懂隐私?!”
塔塔说:“你还有这东西嘛?”
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没有性别。”
“……”
梦貘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手段,软趴趴地在她的手里化成了一滩鼠泥。即便有意去碰它的胡须,也只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悲痛模样,发出短促的嘤咛几声。
塔塔喊了它几句,见它没有反应也懒得搭理了。她很快地把梦貘丢回了腰间的储物袋子里,转向刚回来的格拉德:“真是太谢谢你啦小骑士!小狗死而复生了!”
格拉德不大擅长应付她的热情,于是只是点点头。
塔塔忽然想到了什么,转了转眼睛,看了眼奥罗拉,不大确定地说:“那,刚才,是隼送你回来的么?”
格拉德嗯一句。
“那就好。”塔塔拍拍胸口,又对一边奥罗拉说话,“我就说了嘛,隼说了会送他回来。”
奥罗拉只是淡淡地说:“我没有雇佣他。”
言外之意是他并不信任这位赏金猎人。
“诶呀,隼和我们不一样的。”塔塔说,“他只接特定的活儿。就算你想要雇佣他,也雇佣不到的啦。”
很显然这只蠢兔子并没有听出奥罗拉的言外之意。
精灵笑了笑,不置可否。
“‘特定’的活儿吗?”格拉德敏锐地发现了什么,继续问道。
塔塔点点头:“对呀。他只帮固定的人做事。他们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那你呢?”
“我的话,得自己去找活儿干。”塔塔叹口气,“不过嘛,也不算困难。毕竟我的等级也够接很多任务啦。”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你们的活儿居然没一个人接。”塔塔说,一下陷在软皮沙发里,“明明奖金也很丰厚啦。怎么看都是一个肥差儿——”
她迟疑地看了眼奥罗拉,不大确定地说:“难道是这钱来路不明嘛?还要缴税之类的?”
“……你想太多了。”奥罗拉说,“做完之后,钱就会打给你。”
塔塔松了口气,满意地点点头。
格拉德倒是发觉了不对:“难道塔塔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对呀。”塔塔说,亲昵地环住了他的肩头,“我要保护你哦——这是第几天了来着?”
“第五天。”奥罗拉平静地说。
“对哦对哦,第五天。”塔塔似乎很高兴,在她眼中的格拉德大概是一座行走的金币山,于是又蹭蹭他的面颊,“不用担心,小骑士!我会好好地保护你的!——”
格拉德默默地将她推远,转而不解地询问另一边的精灵:“为什么要保护我?”
但是话刚问出口,他就短暂地沉默了。
对了。在这个时间线的最后,维斯杀死了他。
他会死。
“只是为了保险。”奥罗拉说,“如果事情不会发生,那就最好了。”
他摸摸格拉德的额发,对上了青年稍加迷茫的眼睛,只是扯了扯唇角:“不会有事的。”
“对的对的,我会好好保护你。”塔塔说,“小狗也会哦。不用担心。”
格拉德总觉得他们似乎知道着什么他并不清楚的危机,而很显然,这样的危机会要了自己的性命。
“和尼德霍格有关吗?”格拉德声音不稳。
“嗯?”塔塔眨巴一下眼睛,“你是问,那个,你的未婚夫对嘛?”
格拉德点一下头。
塔塔装模作样地颤抖一下,说:“诶呀,他好可怕的。我可不想再遇到他。”
“和他有关系吗?”格拉德追问道,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会杀死我?……”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奥罗拉很快接了话:“到底谁会对你动手,在那个时间发生之前,没有人清楚。”
“……什么?”
“我不知道。”奥罗拉说,“但是你不会死。不需要担心这个。”
格拉德顺从地被他环进怀里。虽然大脑接受了过量的消息不受控制地有些超载,但是比起这个,其他的东西却反而逐渐地明晰起来。
精灵在轻柔地抚摸他的脊背,环住他的手腕纤瘦,包裹着薄薄的一层皮革。格拉德垂下眼睫,问道:“你们为什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塔塔凑过来问。
格拉德说:“我会死的事情。”
“还有——”
他抬起头来,对上精灵琥珀色的眼睛:“还有,画家先生,你是不是为我做了太多的事情呢?”
对了。如果他更加熟悉的那个谢伊能够替代这个世界当中的“谢伊”。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眼前的这个奥罗拉,也有可能是被替换过的呢?
“……”
奥罗拉叹了口气:“你总是非常的敏锐。”
“所以,松开我。”格拉德冷冷地说。
奥罗拉没有反应,而是问道:“如果只是‘画家先生’,那么就能有这样的特权了吗?”
格拉德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欺骗愚弄的情绪比想象中更快占据他的大脑。他完全没想到奥罗拉居然会以另一幅姿态接近自己,而先前的他也确确实实地把眼前的奥罗拉当作成了单纯的“画家先生”。
被欺骗的愤怒其实会比被拥抱的举动更叫他生气。
“欸欸欸?你们在说什么呀?”
完全在状况之外的塔塔一脸茫然。她口袋里的梦貘也疑惑地探出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
“没什么。塔塔。”奥罗拉温和地说,“你能帮我们倒一些茶来嘛?”
塔塔不明所以:“欸,别支开我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跳起来的梦貘摁住了。
“我们马上就去!”雪白的仓鼠狗上蹿下跳的样子其实很喜感,但是现在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塔塔也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不对。通常在她有这样不好预感的时候,其实已经没那么来得及了。但是她还是赶紧地捂住了怀中的梦貘,颤颤巍巍同手同脚地离开了这里。
伴随着轻轻的一声阖门,布艺沙发上也只剩下了两个人。
精灵垂下浅色的睫毛,他的模样似乎看起来很无奈。他轻轻地叹气,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神色。而在他最后想出应该怎么办之前,他还是松开了抱住格拉德的手。
“我不想让你知道。”奥罗拉轻轻摩挲自己的胳膊,似乎是在保留其中的余温,“至少不是现在。”
“原来的‘奥罗拉’呢?”格拉德质问道。
奥罗拉说:“我以为你能想到。”
格拉德确实想到了。在这里,想要取代原来的自己,也并不复杂。
像是谢伊一样,杀死这里的自己就可以了。
原来的那个经历了“国王之花”,经历了“十日谈”,总算尘埃落定,有了一座温馨小屋的奥罗拉,被另外一个世界的同位体杀死了。
然后被取而代之了。
这样的事情,用这样轻飘飘的话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简单概括的。
格拉德清楚这一点,而在联想到对方可能的遭遇时,他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即便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事。
但这个世界的奥罗拉绝对不会像是谢伊那样,没有活下去的想法。
他的生命才刚刚变得光明,他才刚刚有了能够继续自在按照自己意愿生存下去的愿景,可是他的生命就被抹杀了。在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幸福之前。
那个奥罗拉死前,会不会感概自己真是倒霉呢?
他即便死掉,也没有再幸福一点。
“……”
“你因为这个难过吗?”奥罗拉垂下眼睛,似乎也像是他那样,感受到难过一样,声音轻缓,“虽然,这是我造成的。但我还是不希望你为此难过。”
“为什么呢?”格拉德喃喃,“你为什么要……”
可是后面的话他就说不出来了。自从在“国王之花”发生之后,他就很难再和奥罗拉说话。或者说,他有点迷茫。
他应该怎么再和奥罗拉交流呢?
精灵曾经和他在灰暗的地下室中度过了一段狼狈的时光。但不得不承认,对于刚刚重生回来,对一切都迷茫无措的骑士大人来说,奥罗拉这一全然陌生人物的出现,很好地将这一切都过渡过去了。
虽然那段时间确实很狼狈,很糟糕。地下室里是昏暗的,还有一定概率漏水。周边都是丑陋肮脏的山羊,他还有段时间犯了牙病,每天都很艰难。
但是奥罗拉在那里。他会分好吃的蜜饯给他,会教小山羊拼字,说着“不想管你”然后把他护在身后,会主动给他带漂亮的枫糖松饼。还会告诉他,不要为任何人伤害其他人。
这样的人,似乎只生活在童话故事里。
童话故事里的精灵也总是美好善良的,就像是他的名字那样,代表着黎明与希望。格拉德也承认自己过度地依赖过奥罗拉,就像是孩子眷恋母亲那样。
所以当对方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继续天真愚蠢下去,而是成为了“国王之花”残忍的发动者,他心中的奥罗拉就像是在瞬间破碎了。
但其实奥罗拉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只是为了活下去。
格拉德也没有资格,没有立场,要求奥罗拉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做一个单纯善良,播撒黎明的精灵。
他明明都知道的。
但是……
“我一直想要再找机会和你说话。”奥罗拉叹了口气,“但是看起来,你似乎没有办法再好好和我说话。”
他轻轻握住格拉德的手腕。对方没有挣扎的意思,仍旧无声地注视着前方。
这不是默许的意思,只是格拉德不愿意再因他的动作做出反应。奥罗拉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握住了对方的手,轻轻地说:“我只是想要以你喜欢的样子来见你。也确实像我想的那样,比起我,你还是更喜欢他。对嘛?”
格拉德没有回话。
“你对我,有点严格。”奥罗拉温声道,“不过没关系的。”
奥罗拉说:“我不会因此责怪你。”
他更多的,甚至是在迁就他。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难过。”奥罗拉说,“仅此而已。”
“……”
格拉德抬起头来,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的。我不应该怪你的。”
“但要真的不为此难过,还是有些困难的。”格拉德自言自语道,“我以后会学得聪明一点。”
至少不要再愚蠢地把耍弄自己的人当作蠢货了。
奥罗拉不再说话。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宁静地僵持着。沉默很快地充盈空气,一切似乎并没有改变。
但实际上,即便是尽力粉饰过,也还有什么,已经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