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体逐渐恢复意识前,首先有动作的是酸软的,仿佛被浸泡在黏稠液体当中的手指。
格拉德尝试着动弹指尖,很快一股难以忽视的酸软与疼痛攀附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疼痛得要命,好半天才能重新活动。而好不容易掀起一点眼皮,看到的却是一片幽蓝色点点的石壁。
这是……什么地方?
他吃力地支撑起身体,而更多的是立即摸索起自己束在腰间的防身武器。而那里却空空如也,就连先前捆牢的刀鞘都不见踪影。
格拉德勉强定了定神,故作无事地站了起来,开始在这一片混沌中摸索起来。他倒是想要像是爱德华先前说过的那样,捏一个可以照明的火焰来,但是他在咒语术法上着实一窍不通,不过古往今来,也没有人会对骑士有这方面的要求。
只要足够忠诚,信仰真挚,为自己的上位者付出性命,那么就是一位品行高尚的骑士。
虽然格拉德也算不上是什么品行高尚的骑士,但至少在大部分人眼里,自己还算是称职。
也许是因为他先前为维斯死过一次吧。
格拉德嘲弄地想,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磕到了他的额头。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摸,就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滑腻。
花瓣么?
他心中迟疑,但还是稍加用力,将那东西拽落下来。淅淅沥沥的水珠与破碎的花瓣就劈头盖脸地浇落下来,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蓝色的花?
所以方才看到的蓝光,其实是花朵的颜色吗?
还没等到格拉德细想出结果,不远处就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坠落声,伴随着一声突兀的惊叫。
“?”
这里还有人?
格拉德正要靠近探查情况,那坠落下来的人已经扶着额头坐直了。她的身上套着雪白的纱裙,脖颈处系着蕾丝纱带,怕冷似的,正不住地发抖。铃兰花香与凝落的水珠落了一地,在纱织布料上晶莹一片。
“?”对面的声音比他先响起来,“怎么又是你?”
居然是奥佩娅。她的金发被高高挽起,在看不清发色的情况下很容易将其认错。
——她穿着西尔弗当年的那套纱裙。
“又”?……
“这里还有其他人?”格拉德比她更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奥佩娅短暂语塞,随后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与花瓣,冷静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送你出去。”
格拉德却没有动,而是继续问她:“你没有被‘白色污染’挟持,为什么不回到尤克特拉希尔?”
“……”
奥佩娅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手里捏了一朵幽蓝色火焰,替他们照明前方的道路。
而他们身处的石壁一如他料想的寂寥,只是四面都疯长着那蓝色的花朵,遮天蔽日,寂静下仿佛能够听见它们发芽抽条肆意生长的声音。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格拉德又想到自己来到这里之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忽然警觉起来,“这里还有别人么?……”
奥佩娅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回过头来,很是强硬地掐住了他的脸。
格拉德心下一跳,就看到这以明艳着称的交际花扯动唇角,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来:“小王妃,你到底有没有听他们说过,我很讨厌你呀?”
格拉德口里一哑,奥佩娅已经收回手来,冷笑着往自己手指尖吹气:“我是好心要送你出去,希望你能想明白,不要在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心。要是我不愿意的话,想要弄死你的人可比我知道的还有多多了。”
格拉德被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弄得猝不及防。虽说他并不忌惮来自奥佩娅的警告,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现在的情况并不全然清晰。
敌在暗处,他也确实应该小心。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能够相信面前的奥佩娅嘛?
“……小姐。”格拉德终于开口了,“我认为您的迁怒很没有道理。”
“?”
“我想说,在不久前,其实我们也算是共患难过。而我有意识地,想要去拯救您的性命。”格拉德说。
奥佩娅:“你的意思,因为你救过我,所以想要我的感激涕零,随后好好报答你嘛?”
她对他说话的时候着实不留情面,就连语调都比平时要快一些,尾音上扬,十足的傲慢姿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显得分外急迫。
“当然不是。”格拉德说,“我只是有点奇怪,在那个时候,您真的需要我的保护嘛?我好奇您对这件事还有没有印象。”
“……”
奥佩娅笑起来:“你是怀疑,我是什么人假扮的嘛?”
格拉德没有回话。
“收起你的小心思,然后跟我走。”奥佩娅道,“如果是我想要对你动手,那么在尤克特拉希尔的时候,我就有无数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格拉德不置可否,这次并不再多话,而是顺从地跟在了奥佩娅身后。少女的长发被束缚得一丝不苟,发梢间是湿润的铃兰香气。在这逼仄的空气馥郁得有些头疼。
“不过……”
“你怎么这么多话?”奥佩娅这次不虞地打断了他,“好好跟着就是。”
“我只是觉得这副场景有些眼熟。”格拉德有礼貌道,“如果不是您先开口了,我可能会把你认错。”
“……”
“毕竟你们都是‘白色’的。”格拉德说,“您现在的打扮,会叫我想到……”
“……”奥佩娅似乎是终于无法再容忍的模样,回过头来,一副要动手叫格拉德彻底闭嘴的模样。但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触碰到他的面颊,就被一个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手腕。
“你……”
奥佩娅却在看到来人面孔时一时之间变得尤为畏惧,她方才做出的姿态在此时此刻尽数被击溃,在一瞬间变得柔弱可欺。
格拉德还没来得及做反应,脖颈上就攀附上一只柔软的手,在不作声之间迅速地缠绕至他的全身,最终化为一点冰凉。那指腹贴在最脆弱柔软的喉管。
“……”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对面惶恐的奥佩娅。而如果格拉德此时此刻转回头,就能看到挟持他的那双柔软冰凉的手,来自于一个眼眶空洞的女人。她的皮肤柔软得不可思议,每一处都细腻饱满,滑嫩晶莹,稍加触碰就可以感到凹陷下去有弹性的部分。
而她空洞的眼眶两侧,则生出了数条细细的布满鳞片的触手,末端抓住正常人应该是属于耳朵的部分,显得狰狞又平和,有着诡异的美感——但诡异是占首要的。
被这样的触手抓住眼眶,会叫人下意识地想到,是这样的触手吞吃了她的眼球,连带着晶状体,房水,虹膜,都一并嚼碎咽下了!
即便它们此时此刻温顺又平和地趴伏在她的面颊两侧,却仍旧叫人疑心它们拥有着自己的意识,在蛰伏中伺机而动。
“……”
那挟持住他的女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从嗓子里发出类似拟声词的嘶嘶声。对面的奥佩娅在这时候面色惨白,不知道她是因为这人的话感到恐惧,还是因为她的突然出现感到恐惧。
“我们现在,还要离开吗?”
格拉德试探性地发问。而自己话音未落,就感到脖子间猛地一紧,似乎有什么纤细的东西在他说完话的一瞬间迅速又狠厉地锁住了他脆弱的气管!
格拉德生理性地干呕起来,而那东西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它发出了类似警告的嘶嘶声,这个时候格拉德方才注意到了那东西在方才已经锁住了他的脖子,而面前洁白脆弱的奥佩娅却只能作出一副防御姿态。
“……”
它仍旧没有说话,或者是,它压根就不会说话。
奥佩娅咬着唇,她逐渐试探地向后退去,同格拉德与那东西保持距离。
格拉德此时对于自己身后的东西也生出了些许的猜测,想到在塔楼里咬了自己的叫他疼痛万分的东西,不由得也后怕地畏缩一下。
“……”
那东西仍旧在嘶嘶发声,柔软冰凉的指腹轻轻贴上他的后颈,那里常常在夜里无端疼痛,几乎要叫他窒息。它的动作无比轻柔,像是抚摸春天的花蕾。
而就在那细细的手指要触及他面颊的时候,格拉德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扣住了对方的指尖!
那柔软滑腻的触感叫他一时间差点没抓稳,但他还是很快地定下神来,对着面前的奥佩娅高声道:“跑!”
奥佩娅一时间还没来得及反应,而格拉德身后的那东西已经隐隐觉得事态并不向着自己想象的方向发展,已经为此着恼起来,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小兽般的嘶吼。格拉德不慎撞到了它的锁骨,感受到了那冰凉僵硬,就像是冷却了数年的寒冰。
“快走!”格拉德不得不再次拔高音调。
被吓懵了的奥佩娅此时此刻终于挪动起了已经僵硬的脚步,转过身去,甚至有些狼狈地奔逃起来。她确实是被吓坏了,掌心中还有没有来得及消去的红痕,那是她先前因为恐惧而掐的。
虽然她方才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但是面对这个东西她似乎也只余下了恐惧。格拉德咬了咬牙,不知道奥佩娅能不能够逃出去,不过他大概率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手腕处传来了清脆的断裂声,那东西为了甩开他竟然硬生生地掰断了格拉德的胳膊!
钻心的疼痛霎那间遍布全身,他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而那东西也颇高高地举起了攻击的利爪,迅速速而干脆地冲刺到了格拉德面前,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躲不开了!
格拉德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砰!”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周边反而涌起了翻滚的硝烟。
已经逃到远处只剩下背影的奥佩娅居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硬生生地挡住了那可怖的一击!
“快走!”奥佩娅高声道。她抬起胳膊,艰难地抵挡着那东西的袭击。她纤细的臂膊和那东西密密麻麻的触手与利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触目惊心。
格拉德知道他们一个人逃走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咬了咬牙,还是转过身去,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你对付不了它的!……”看到他又折返回来,奥佩娅又急又气,“你快走!”
可是他怎么能?……
对于他人为自己的死亡,却一直无动于衷呢?
他怎么可能熟视无睹呢?
那长长的触手再次不留情面地撞击过来,震得周边的石壁都剧烈地颤抖。
奥佩娅回头提醒的间隙,一时间分神,那东西居然干脆利落地绞住了她的脚踝!
奥佩娅站立不稳,直直地往前栽去,挽起的头发也在这一瞬间飘散在地。那东西在眨眼间就缠住了她,将她完完全全包裹进自己的怀抱间,奥佩娅连挣扎都显得苍白。那东西贴得过分紧密,她不多时就有了窒息的错觉。
格拉德终于在此时此刻看清了那东西完全的面貌,黑洞洞的眼眶与细密的触手,柔软得仿佛硅胶的皮肤,以及现下,因为愉悦而过分扬起弧度的唇角。
这是?!——
忽然有什么东西福至心灵,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东西忽然张开了嘴,咔吧一声,它怀里的雪白脖颈,就这样轻飘飘地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