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后背那处伤口像埋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滚烫的灼烧感，蔓延到四肢百骸。鹿玖想睁眼，眼皮却重逾千斤，只能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感受到身体被小心翼翼地移动，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奇异药草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
“嘶…轻点…”模糊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逸出。
“醒了？别乱动！”苏青博士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紧接着是镊子触碰玻璃瓶的轻微脆响。冰凉的液体带着强烈的刺激性涂抹在伤口上，激得鹿玖浑身一抽，闷哼出声。
“伤口很深，差点伤到肺叶，万幸骨头没事。贯穿伤，消毒缝合了，但失血太多，得好好养着。”苏青絮絮叨叨，动作却异常麻利，熟练地缠着绷带，“算你小子命大！再偏一寸，神仙也难救！”
鹿玖终于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他躺在“磐石维修”后间那张硬纸板地铺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苏青正弯腰给他后背上药，眼镜片上全是汗水和药水的雾气。店里的灯光似乎调暗了些，但依旧能听到前厅传来“炎阳炉”低沉的嗡鸣，维持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陛…陛下呢？”鹿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李如玉蜷缩在冰火地狱中咳血的画面，如同冰冷的刺刀扎进脑海。
“陛下没事！”苏青赶紧道，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多亏你抱住了炉子！也多亏我冲进去及时泼了那桶‘镇元汤’！寒毒被强行压下去了！就是消耗太大，陛下在隔壁调息呢。”他指了指通往前厅的门帘。
鹿玖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松弛，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剧痛淹没。他闭上眼，感受着苏青包扎的动作，每一次触碰都疼得他龇牙咧嘴。后背的伤是火辣辣的灼痛，而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则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拍打着他的意识。
“那两个…人呢？”他咬着牙问。
“跑了。”苏青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懊恼和一丝后怕，“仓库里一片狼藉，我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你和陛下…妈的！肯定是‘老板’的人！专业杀手！老王叔已经带人封锁现场了，玲珑的监控虽然死角多，但多少拍到点模糊影像，希望能有点线索…”
鹿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积攒着力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提醒着他昨夜那场生死搏杀的残酷。他清晰地记得那柄刺入后背的冰冷短刃，记得强行拧身时肌肉撕裂的剧痛，更记得抱住炎阳炉冲向寒域中心时，每一步踏下，血与汗滴落在滚烫地面发出的“嗤嗤”声。
那不仅仅是为了救李如玉，更是为了守护这方刚刚扎根、名为“磐石”的天地。这念头如同沉重的基石，压在他心头，也支撑着他没有在剧痛中彻底崩溃。
门帘被一只莹白的手轻轻掀开。
李如玉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初雪，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走动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但那身月白的练功服已换下，穿着一件鹿玖的旧卫衣（明显宽大了许多）和一条同样不合身的运动裤，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罕见地显出一种脆弱的疲惫感。然而，那双凤眸扫来时，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深邃，如同寒潭古井，平静无波。
她的目光落在鹿玖裹满绷带的后背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痛惜，没有感激，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仿佛在评估一件受损兵器的价值。
“醒了？”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内力消耗后的干涩，却依旧清晰。
“陛下…”鹿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苏青一把按住。
“躺着别动！伤口崩开就麻烦了！”苏青急道。
李如玉走到地铺旁，并未坐下，只是垂眸看着鹿玖。她的视线从他苍白的脸，移到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缠着绷带的肩膀，最后落在他因失血而显得格外清晰的指节上。
“背疽之伤，痛入骨髓。”她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然筋骨未损，气血可复。静养七日，不可妄动，不可劳神。”
“是…陛下…”鹿玖低声应道，心里却苦笑。静养七日？眼下这局面，仓库刚启用就遭袭，养生班人心惶惶，还有那藏在暗处的“老板”…他怎么可能静得下来？
李如玉的目光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转向苏青：“苏青。”
“在！陛下！”苏青立刻挺直腰板。
“传话街坊，养生班暂停三日。‘磐石’遇宵小袭扰，事起仓促，非吾等懈怠。”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待尘埃落定，自当重开。”
“明白！”苏青立刻点头，掏出平板开始编辑通知。
李如玉的目光重新落回鹿玖脸上，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剩下炎阳炉的嗡鸣和鹿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昨夜…”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丝，“汝以身为盾，护炉不退，险死还生。”她的视线扫过他后背厚厚的绷带，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此恩，孤…记下了。”
孤？鹿玖心头猛地一跳！他第一次从这位女帝口中听到如此直白地承认“恩情”！虽然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语调，但那个“孤”字后面极其短暂的停顿，以及“记下了”三个字的分量，重逾千斤！
没等鹿玖反应过来，李如玉已转过身，走向角落那张放着保温杯的小桌。她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熟悉的、清甜微甘的豆香混合着极淡的甘草气息，立刻在小小的后间弥漫开来。
她端着保温杯，走回鹿玖的地铺边，没有递给苏青，也没有放下。她就站在那里，垂眸看着杯口袅袅升腾的热气。灯光下，她握着杯子的指节依旧苍白，但动作间却多了一种鹿玖从未见过的…迟疑？
“此物…”她看着杯中沉浮的翠绿豆粒，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汤说，又像是在对鹿玖说，“于孤…确有些许安抚之效。”
她微微俯身，将保温杯递向鹿玖。
“汝失血甚多，气血两亏。此汤温凉，可补中益气，清解虚火。饮之。”
鹿玖愣住了。他看着递到面前的保温杯，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再看看李如玉那双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拒绝意味的凤眸。这…这是陛下亲手熬的？还是…让苏青熬的？无论哪种，这碗绿豆汤此刻的意义，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饮品。
他挣扎着想抬手去接，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如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收回手，反而向前递了半分，声音依旧清冷：“莫动。苏青。”
苏青立刻会意，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托住鹿玖的后颈和肩膀，将他上半身稍微扶起一点，避开伤口。
李如玉将保温杯凑到鹿玖唇边。温热的杯壁触碰到他干裂的嘴唇。
鹿玖下意识地张嘴，一股温润、清甜、带着绿豆特有甘凉和一丝甘草回甘的汤汁滑入口中。那温凉的液体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如同最温柔的溪流，瞬间抚平了喉咙的灼痛，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蔓延开来。失血带来的燥热和眩晕似乎被这甘凉悄然中和，紧绷的神经也随之舒缓。
他小口地吞咽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上，落在李如玉近在咫尺的脸上。她的睫毛很长，此刻低垂着，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缕碎发从她耳后滑落，垂在颊边，随着她持杯的细微动作轻轻晃动。
这是鹿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那些被帝王威仪掩盖的细节——皮肤细腻得看不到毛孔，却因失血而过分苍白；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习惯性的倔强和隐忍；而那垂下的眼睫，则泄露了一丝深藏于无波古井下的…脆弱？
这念头让鹿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他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只是专注地吞咽着唇边的绿豆汤。
一碗汤很快见底。李如玉收回保温杯，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鹿玖的下巴，带着一丝微凉。她直起身，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如玉雕的模样。
“好生歇息。”她丢下四个字，转身走向前厅，脚步依旧带着一丝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
苏青小心翼翼地扶着鹿玖重新躺好，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又是惊愕又是感慨，最终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陛下她…唉…”
鹿玖躺在枕头上，唇齿间还残留着绿豆汤的甘甜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清冷气息。后背的剧痛依旧清晰，但那股失血带来的燥热和心头的焦灼，却奇异地被那碗温凉的汤水平复了。
他看着李如玉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那个清冷、孤高、如同云端明月的女帝形象，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里，他窥见了一个同样会受伤、会虚弱、会为了一碗绿豆汤而流露出极其罕有迟疑的…人。
这碗汤，是药，是恩，更是一笔沉甸甸的、他用半条命才勉强换来的“债”。
“磐石当立…”鹿玖闭上眼，喃喃重复着李如玉昨夜昏迷前那句模糊的话语。剧痛的身体深处，一股更加坚韧的力量，如同磐石下的草芽，在血与汤的浇灌下，悄然萌发。这债，他认了。这磐石，他也立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