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坊市北门外笼罩着一层肃杀的金光。庞大的商队如同苏醒的巨兽,血银马烦躁的嘶鸣、粗重兽蹄踏地的闷响、沉重车轴不堪重负的呻吟混杂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料、皮革、汗水和远方尘土混合的气息,扑入口鼻,又冷又涩。
萧尘林紧随着父亲萧不凡,两人沉默地走在通往集结地的粗硬土路上。脚下的碎石子硌着鞋底,每一步都异常清晰。终于,在离那喧闹中心十几丈远的一处空地上,萧不凡停下了脚步。
雾霭般的朝阳勾勒着他佝偻却硬朗的侧影。
“就这儿吧。”他声音沙哑,混浊的眼睛在晨光中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目光像秤砣般沉沉压在萧尘林脸上,“活你的命,守你自己的道。刀口舔血的买卖…不值当。”
萧尘林喉咙哽了一下,预想中那句千言万语的“珍重”瞬间破碎消散,只勉强挤出几个带着颤音的字:“爹…您路上千万小心。”他望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那双见过太多生死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晰,里面映着初升的太阳,仿佛燃烧着最后一点不灭的火。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他赶紧低下头,晨风吹过,眼睛泛起一阵涩痛。
萧不凡没再说话,只是动作近乎粗暴地一把扯下了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旧柴刀。刀鞘是粗劣的厚木所制,裹着无数层饱含汗渍和血垢的油布,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沉甸甸坠手。带着粗粝老茧的手掌用力摩挲了一下那磨得发光的乌木刀柄,像是告别老友。
“法修?”他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笑,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射出慑人的寒光,如同回光返照般锐利!“法术法器是好,百步杀人如捏虫蚁!可要是被堵进死巷,逼到墙角,脸贴着脸,牙对着牙……”他布满厚茧的手指猛地攥紧旧柴刀油亮的刀柄,手背上青筋瞬间虬结如龙!一股无形的杀气骤然迸发!“管他娘练气五层六层!只要被这凡铁贴到皮肉上!快!准!狠!阎王收帖子都不看修为!”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淬火钢珠,冰冷、沉重、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这是来自血雨腥风、底层挣扎二十年的生存信条! 是老爹留给他压箱底的保命真言!
“护好它!”萧不凡不容置疑,沉重冰冷的柴刀连鞘狠狠塞进萧尘林怀里!触手沉实冰凉,带着父亲紧握多时的温度。紧接着,他竟毫不停歇,几乎是同时从贴身内袋的深处,摸出一个用细麻绳扎得极其严实的厚实油布包!
一层!又一层!
随着最后一层浸透着汗渍的脏污麻布被解开,露出了里面那件物品的真容——一本由几片厚实、黝黑发亮的不知名妖兽皮革缝订而成的古册! 页面边缘早已磨得油润如玉,却透着饱经沧桑的坚韧。封面上是三个以墨色混合着某种暗红干涸痕迹(似血?)书写的、筋骨狰狞霸道的古篆大字:
《天罡锻体录》
这册子本身散发着一股古老、深沉、如同某种洪荒巨兽沉睡般的气息!萧不凡那布满厚茧的手指近乎虔诚地抚过粗糙封皮上那几个铁画银钩的暗红大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
“这不是爹买来的玩意儿……它是我当年为了活命,跳进‘万尸涧’烂泥坑里躲仇家,逃命时脚下打滑,意外撞塌了一小截古石壁,从碎石渣子里扒拉出来的……老古董!”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练它……苦!比抽筋剥皮还苦!一遍走完,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里面记述的法子,熬筋!炼骨!熬髓!有些简直就像酷刑!”
他猛地将这本散发着神秘蛮荒气息的兽皮古册重重拍在萧尘林抱刀的手背上!两样东西叠在一起,仿佛一冷一热。
“但这老东西真练进去了……力气!皮实!耐揍!关键时候……” 萧不凡深吸一口气,声音凝如实质,“能给你这身血肉凡胎,多挣一口活命的气儿!”
“萧不凡——!!” 商队前方,管事暴躁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震得人头皮发麻!
“来了!” 萧不凡猛地抬头嘶声回应!
就在这最后一声呐喊之后,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庞骤然沉默。所有的急切、担忧、不舍如同潮水般瞬间敛去!那双饱经沧桑、混浊如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彻底沉静下来,没有了平日的浑浊,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清明。
他的目光像两柄无形的千钧重锤,第一次如此专注、如此深沉地烙在儿子脸上。
瞳孔深处的影像瞬间无比清晰——儿子的眉眼、鬓角、乃至脸上细微的尘土颗粒都印在了他灵魂深处。
这一眼!仿佛穿透了皮囊,要将萧尘林整个生命的底色都攫取、封印!
沉重!窒息!
就在萧尘林快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压之时——
萧不凡那只一直紧抓在儿子臂弯上的枯瘦大手猛地一握!
那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紧得能压出骨髓里的血液!
旋即——
骤然松开!
力量瞬间完全抽离!
他猛地转身!那佝偻了几十年、仿佛被生活压弯的脊背陡然挺得笔直!
像一柄沉寂多年、瞬间出鞘的战刀!
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迟疑!在管事的第二声怒吼降临之前,他已分开喧嚣的人流,如同磐石分开溪水,沉稳得惊人!一步!一步!迈向早已替他留好位置的车辕旁。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踏上板车,盘膝坐下。那顶破旧的斗笠终于被重新压低,遮住了半张脸,也彻底割断了最后一缕投向背后的目光。身姿稳定如山,如同一截骤然入土的千年老木根。
萧尘林被钉在原地。
怀里是旧柴刀沉重的触感和那本沉甸甸、散发着蛮荒气味的兽皮古册。
手臂上,被父亲最后那一握抓捏之处,残留着如同烙铁烫过般的剧痛印子!仿佛烙下的不仅是指印,更是一道深入骨髓的生存烙印!
冷!北门外骤然卷起的大风裹挟着商队扬起的漫天灰土,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冷得他手脚冰凉!刮在脸上的粉尘钻进眼睛,刺得瞬间酸涩难当,视野一片模糊……
车辚辚!马萧萧!
商队启动了!沉重的蹄声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逐渐远去、低沉、最后彻底消失在北风呼啸的地平线上。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空旷的死寂和尘土飞扬后的凋零冷意。
那个用血肉之躯在修仙界的泥潭里为他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