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知不多,皆是些后宅琐事。但拼凑起来,却颇为耐人寻味。”
嫪毐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
“其一,李斯与那位夫人纪嫣,虽为夫妻,却甚为疏离。主人居于东院主室,夫人却独居西厢。平日除了晨昏定省,几无往来。府中下人私下皆有议论,只道是主人专心公务,冷落了夫人。”
冬儿心头一跳。夫妻失和,虽不寻常,却也算人之常情。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嫪毐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更有趣的是其二。据翠儿数次偷听她主母张市与纪嫣闲谈,那位纪嫣夫人,对于他们在上蔡的过往,言辞间……多有滞碍。”
“滞碍?”
“正是。”嫪毐解释道,
“她能说出李斯是楚国上蔡人,能说出他曾师从荀卿。但每当张市问及一些旧日细节,比如成婚时的情形、乡邻的姓名、甚至是上蔡当地的风物时,纪嫣夫人便会以‘往事不堪回首’或‘时日久远,已然淡忘’为由,迅速带过。
她的言语,仿佛是搭建在空中的楼阁,有其形,却无其根。”
嫪毐停下叙述,看向冬儿,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冬儿姐姐,你可明白这种感觉?一个人的记忆,尤其是与至亲之人的共同记忆,是鲜活的,是充满了琐碎细节的。
可这位夫人……她的记忆是空泛的,就仿佛……”
他思索着,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
“就仿佛,她不是在回忆一件亲身经历之事,而是在背诵一篇早已拟好的说辞。说辞可以周全,却无法填满那些只有亲历者才知晓的,细枝末节的空隙。”
雅间内一片死寂。
冬儿脸上的焦躁之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异与凝重的神情。
嫪毐没有说破,但他点出的这一点,已如同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谎言之中。
夫妻疏离,尚可理解。但记忆的空洞与不实……这背后隐藏的,恐怕是一个足以倾覆一切的秘密。
“此事……”冬儿的声音有些干涩,
“此事重大,我需即刻回禀太后。”
当“李斯”这个名字,在甘泉宫的幽暗中作为一枚致命的棋子悄然布下时,在咸阳的朗朗乾坤下,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却是一场足以撼动国本的煌煌阳谋。
咸阳城中的官署,正经历着一场深刻的变革。变革的核心,是一样新物事:“义纸”。
这是由相邦吕不韦亲自奏请,秦王政颔首钦准的官方定名。其名,源于李斯那篇在朝堂上掀起波澜的《吕氏春秋·义兵篇》。
当那轻薄柔韧的草木之纸,承载着“伐罪救民,以战止战”的王道宏论呈于御前时,纸与文便在君臣心中融为了一体。
此纸,为行“义”而生,当名“义纸”。
这道无形的谕令,赋予了这种新造之物超乎其物理属性的政治意义。它不仅是书写工具的革新,更是大秦国策“义战”理念的物质载体。
身为白渠的最高督造,水工郑国对此感触最深。
他的案头,昔日堆积如山的竹简已被一叠叠整齐裁切的“义纸”所取代。
一份泾阳段最新的渠监呈报,不过寥寥数张,上面用秦篆清晰记录着水位、土方、人力等各项数据,一目了然。他刚刚审阅完毕,只觉思绪都随之轻快了几分。
“郑工,”张泽恭敬地捧上一卷图纸,“此乃最新绘制的渠道分流图,以义纸为底,朱墨标绘,请郑工示下。”
郑国展开图卷,目光瞬间被吸引。
相较于过去在沉重木牍或昂贵缣帛上绘制的舆图,这“义纸”图卷上的线条精准而稳定。
朱砂勾勒的警戒水位线,墨笔描出的堤坝轮廓,细致入微,仿佛能嗅到纸上那来自工地的水汽与泥土芬芳。更关键的是,如此一幅涵盖十数里河段的精密图纸,卷起后不过腕口粗细,一名小吏揣入怀中,便可策马疾行。
这便是“义”的力量,是效率的力量。
自从“义纸”下发各曹府试用,称颂之声便不绝于耳。
少府最先上奏,言其盘点府库账目,错漏锐减,效率倍增。廷尉府也称,抄录律法、整理卷宗,以往一月之功,如今旬日可毕,极大缓解了文吏紧缺之困。
而白渠这条大秦的经济命脉,更是“义纸”最大的受益者。数万徒役工匠,绵延数百里的工段,每日信息往来浩如烟海。
过去,一道政令从官署传至远端工地,刻录、封缄、运输,动辄数日。如今,一纸敕令,快马飞驰,半日即达。
无论是“以工代赈”中每个徒役的功绩核算,还是预防“疠疾”的防疫条令,皆因“义纸”的便捷而得以精准高效地推行。
它仿佛为大秦这部庞大的国家机器,换上了一套更为迅捷敏锐的神经脉络。
郑国抚摸着“义纸”上独特的草木纤维纹理,心中不禁涌起对那个年轻人李斯的深深惊叹。
此子之才,已非简单的“奇谋”或“巧技”所能概括。他献上的每一策,从民生到军政,如今看来,都隐隐指向一个共同的目标,为大秦一统天下,构建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效统治体系。
而这“义纸”,便是这体系的基石。
“老丈,此物虽轻,其重却远超泰山。”
郑国听到一名守旧的老书吏正对着新纸张抱怨其“轻飘无威仪”,便温和地开口了。他指着墙上悬挂的秦国疆域图,声音沉稳有力:
“你来看,从咸阳到新得的韩地,文书往返,若用竹简,一车军令不过百斤,需数十人护送。若用义纸,一匣便可容纳千道军令,一人一马,星夜可至。”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深邃:
“他日,大王兵出函谷,欲行‘义兵’之策,千里之外的军情、朝堂之上的方略,如何能最快抵达将帅之手?靠的,就是这承载着大秦之‘义’的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