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西市,人声鼎沸。
一间僻静茶肆的二楼雅间,甘罗凭窗而坐,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下熙攘的人群。他换了一身寻常的素色深衣,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为了获取冬儿的行踪,甘罗私下动用密探,终于摸清了冬儿数次出宫采买的惯常落脚点。其中,这家僻静茶肆,因冬儿近来屡次在此停留,行迹最为可疑。
申时三刻,一个戴着帷帽、身形窈窕的女子步履匆匆地拐入茶肆对面的小巷。尽管她刻意低调,但那份久居宫廷养成的独特仪态,还是让甘罗一眼认出,正是冬儿。
片刻后,另一道身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巷子。那人身形高大,面容算不上俊朗,却带着一股子邪异的魅力。
是嫪毐!
甘罗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为何会在此处与冬儿私会?
甘罗的思绪飞速运转。他想起数月前,自己从蒙家救出嫪毐的情景。此人得罪了蒙家,本该夹起尾巴做人,却不想竟搭上了太后身边的人!
是了,嫪毐是相邦门客,冬儿是太后心腹。他们二人见面,难道是……相邦与太后私下仍在沟通?
不,不对!甘罗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么,这二人私会,便只剩下一种最不堪的解释。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击中了甘罗,那是在咸阳市井之间流传的,关于嫪毐的那个荒诞不经却又人尽皆知的传说——
“……闻其人天赋异禀,能以其阳具为轴,穿入桐木车轮而行之……”
甘罗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意。
原来如此。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冬儿身为太后近侍,久处深宫,耐不住寂寞,与这等有着“特殊”本事的男人暗通款曲,倒也合乎情理。
真是天助我也!
当甘罗的身影消失在市井的喧嚣与阴影中时,另一场关乎大秦未来的棋局,正在咸阳宫深处,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展开。
咸阳宫,兰台殿。
殿内光线幽暗,铜鹤灯架上跳跃的烛火,将嬴政与昌平君熊启的身影投射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拉长,扭曲。
“王上,赐婚之举,万万不可。”昌平君熊启躬身,语气沉静而有力,
“此事若由王上金口玉言,便不是恩赐,而是逼迫。李斯此人,虽为臣子,心性却极高。强扭之瓜不甜,更何况,此举无异于将相邦与上将军蒙骜同时推向对立面,于王上亲政大业,百害而无一利。”
嬴政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还是赞同昌平君的观点,他负手踱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父王生前所授的帝王之术,核心便是一个“衡”字。如今的他,羽翼未丰,最需要的就是平衡。
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鹰隼,凝视着熊启:“然则,任由李斯此等利器,落入相邦或是蒙氏之手?昌平君,寡人等不及了。”
熊启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从容与智珠在握:“王上,何妨直接使用阳谋?”
“阳谋?”嬴政挑眉。
“正是。”熊启不疾不徐地道,“臣听闻,相邦府为编撰《吕氏春秋》,遍求天下奇才。其中《古乐篇》,至今尚缺善通音律、能考订古谱之人。此乃天下皆知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芷兰宫的方向:“大王的季姑嬴卿,天潢贵胄,不仅容姿冠绝咸阳,其音律造诣,放眼七国,恐也无人能出其右。王上何不顺水推舟,以降尊纡贵之姿,遣季姑入相邦府,协助李斯编撰《古乐篇》?”
嬴政的眼睛骤然亮起!
好一个阳谋!
此计之妙,在于堂堂正正,无懈可击。
以协助修书为名,合情合理。吕不韦纵然看穿其意,也绝无理由拒绝一位王女的“好意”。
嬴卿之才貌,加上王女的身份,对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男人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将这样一位绝色佳人放在李斯身边,日夜相处,耳鬓厮磨,何愁不能暗生情愫?
“李斯若动心,则吕氏、蒙氏之联姻不攻自破。他欲娶王女,便必须向王上表达诚意。”
熊启继续分析,“此举一可离间李斯与相邦,二可断绝蒙氏之念,三则可顺理成章将李斯纳入王上麾下。一石三鸟。”
殿内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嬴政脸上的兴奋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地响起,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此计甚妙……然,季姑向来与华阳宫走得近。”
一句话,平淡无波,却让兰台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话音未落,昌平君熊启心中便是一凛。他立刻明白了王上言语之下那未尽的深意。这不仅是对季姑的提醒,更是对整个楚系外戚,包括他昌平君本人的敲打。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躬身,拜得比方才更深,语气也愈发恭谨:“王上明鉴。季姑是华阳太后所抚育,此乃人尽皆知。然,季姑之血,乃嬴氏之血;臣之根虽在楚,然臣之命与荣,皆系于大秦,系于王上。”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嬴政投来的审视目光,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李斯此人,心怀天下,非一系一派所能束缚。能给他‘周秦之变’这个舞台的,唯有王上。至于臣与季姑,不过是王上棋盘上的棋子,为王上巩固君权,便是臣等最大的功勋与本分。”
嬴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他从熊启眼中看到的,是臣子的本分,也是棋子的觉悟。这就够了。
“善。”嬴政一字千金,“此事,便由昌平君去办。”
他重新坐回王座,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了咸阳城中那座日益引人注目的府邸上。
李斯,寡人为你设下的棋局,你该如何走呢?
他想起了父王生前告诫自己的一句话:人主之术,在于设局,而非入局。
而近来,他更是从内侍呈上的韩国公子韩非所着的文章中,读到了更为精辟的论断。尤其是那篇《扬权》,仿佛为父王的帝王之术找到了最贴合的注脚。
刚才与昌平君的一番应对,何尝不是一场无声的交锋?自己以一句看似随意的“与华阳宫走得近”,设下试探;昌平君则以“嬴氏之血”、“棋子之分”来回应,表明心迹。这便是权术,是君臣之间无形的角力。
嬴政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脑海中回响起《扬权篇》中的那句话,字字千钧:
“是故,上下一日百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