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躬身退出甘泉宫主殿,额角的冷汗直到被殿外的夜风一吹,才感觉到一阵冰凉刺骨。
冬儿提着一盏羊角宫灯,碎步跟上,为他照亮前方的青石板路。宫道幽深,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李大人,真是好手段。”冬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由衷的钦佩,
“奴婢侍奉太后多年,很少见有人能在甘泉宫待上这么久,还能……如此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她顿了顿,好奇道:“您……究竟对太后说了什么?”
李斯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半开玩笑地说道:
“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虎。对付老虎,要么比它更凶,要么……就得顺着它的毛捋。李某人手无缚鸡之力,自然只能选后者了。”
冬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收敛,低声道:“李大人真会说笑。可太后的‘毛’,可不是谁都敢捋,也不是谁都捋得顺的。”
“那或许是李某运气好罢了。”李斯没有深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冬儿姑娘聪慧过人,在太后身边,想必也能护得自己周全。
这句看似寻常的夸赞,却让冬儿心中一凛。她知道李斯这是在提点自己,于是聪慧地不再追问,只是将宫灯又往前递了递,恭敬道:“李大人慢走。”
直到冬儿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李斯脸上的那一丝轻松惬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凝重与疲惫。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一并吐出。
太险了!
刚才在殿内,他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悬崖边试探。赵姬的欲望、愤恨、孤独与权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极其不稳定的情绪漩涡,稍有不慎,就会将他撕得粉碎。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个时代的底色,是血色的。
从他穿越而来,压死那个真正的李斯开始,他就被卷入了这片血色的洪流。
在下塬里村,一个嫉妒的村民阿武,就差点让他万劫不复。一个县尉王去疾,就能掌握他的生杀大权。而如今,在咸阳,在这座权力的绞肉机里,吕不韦、赵姬、嬴政……每一个都是能轻易碾死他的存在。
他们是金字塔顶端的人物,手握滔天权柄。自己一旦行差踏错,不仅是他自己“身死道消”,他身边所有的人——忠心耿耿的庸虎,善良坚韧的魏滢,还有那些追随他、信任他的墨者和门客们,都可能被牵连,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一阵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想念那个有法可依、有理可讲的世界,想念那个即便有竞争,也不至于动辄赌上性命的时代。
可是,回不去了。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迷茫与怀念已经化为一片决然的清明。
既然回不去,那就改变它!
如果这个时代的底色是血色,那他就要用尽自己所有的知识、谋略和手腕,亲手为这片血色,调入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让这时代的血色,淡一些,再淡一些!
回到府邸,李斯没有片刻休息,径直走入书房。
他看着书案上那几卷写了一部分的《吕氏春秋·义兵篇》草木纸,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要开始一场战争,一场与这个时代血色底色的,无声的拉锯战。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疯狂的野草般滋长,让他胸中重新燃起一股磅礴的斗志。这不再是单纯为了生存和野心,更是一种来自现代灵魂的、改造世界的本能冲动。
他正欲提笔,书房的门却被轻轻叩响了。
“先生,夜深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是魏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和关切。
门被推开一道缝,魏滢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看到李斯满面凝重,眼含血丝,便知他定是又在为国事劳心。
李斯心中的激荡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冲淡了几分,他看着魏滢,这个在他最落魄无助时,给了他帮助的女子。她代表着他来到这个时代后,接触到的第一缕善意与温暖。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阿滢,你来得正好。”李斯的声音缓和下来,“放下吧,另外……烦请你帮我把张市也请来,我有事要吩咐。”
魏滢虽有些讶异为何深夜要同时召见她和张市,但她从不质疑李斯的决定,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放下茶壶,转身轻步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魏滢引着张市再次走入书房。
张市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唤醒,还是披肩的短发,衣衫虽已穿戴整齐,但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惺忪和不解。她看到灯火通明的书房中,李斯神情肃穆,而魏滢安静地侍立一旁,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李斯的目光从两人身上缓缓扫过。
张市,貌似苏曼,是他对那个回不去的现代唯一的念想和情感投射。她代表着他的来处,提醒他从何而来。
魏滢,是他融入这个时代的起点,代表着他所珍视的、人性中最纯粹的善意。她提醒他为何而战。
他不能忘记来路,更不能辜负善意。
“你们二人,为我研墨、铺纸。”李斯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市和魏滢相视一眼,心中的疑惑更深,但都默契地没有发问,立刻行动起来。
魏滢走到砚台边,拿起墨锭,墨锭在砚台上缓缓打圈,发出“沙沙”的声响,单调而富有节奏,仿佛在为一场庄严的仪式奏响序曲。
张市则取出一卷新制的草木纸,小心翼翼地在书案上铺展开来。平整的纸面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等待着笔墨的降临。
李斯看着眼前的景象,深吸一口气。
这静默的仪式,是他向这个时代发出的一个挑战:他要证明,思想的力量,同样可以撕裂黑暗,撼动乾坤。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悬于纸上。笔尖的墨汁凝聚欲滴,犹如千钧之力。
最终,笔锋落下,一行刚劲有力的秦篆,出现在纸上。
《吕氏春秋·义兵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