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茅屋外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阿滢已经起身,默默地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李斯也早早醒来。
“阿滢,”李斯走到灶台边,
“关于昨日说的‘肥土’之法,我细想了一下。此事毕竟是初试,我们也不知最终效果如何。不如这样,先在你那片坡地上,寻一小块最贫瘠、最不打眼的角落,大概……这么大吧,”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几步见方的小范围,“我们就在这里试。挖个小坑,把收集来的东西沤在里面。等沤好了,也只施在这方寸之地。如此一来,即便不成,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地方的耕种,更不会引人注目。你看如何?”
他提出这个“试验田”的方案,更多的是基于一种策略。
一来,降低风险,避免一开始就投入过多精力而失败,打击阿滢的积极性。
二来,小范围试验更容易观察对比效果,如果成功,那“眼见为实”的说服力将远超任何言语。
三来,这也是一种姿态,向阿滢,也向可能存在的旁观者表明,他并非鲁莽冒进,而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在尝试。
阿滢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先生考虑得周到,就依先生所言。”
角落里,婆婆冷眼旁观,眼神里的不信和鄙夷丝毫未减。
早饭后,李斯便带着阿滢来到村外那片属于她家的贫瘠坡地。李斯让她规划出一个大约一丈见方的区域。
接下来是挖坑,挖了大约半人深,李斯便指导阿滢开始收集“原料”。这才是最挑战传统观念的部分。
人畜粪便自然是首选,阿滢家自己养着几只鸡,鸡粪是现成的。李斯又让她去问邻居讨要一些猪粪、牛粪。
除此之外,还有灶膛里烧剩的草木灰、日常丢弃的烂菜叶、厨余、拔除的杂草等……李斯让她将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暂时堆放。
“记住,不是简单堆在一起就行。”李斯耐心地解释,
“要一层粪、一层土、一层杂草、再撒些草木灰,像盖房子一样层层叠起来。中间还要泼些水,保持湿润,但不能太多,否则就沤坏了。最后,用泥巴把坑口大致封起来,留个小口透气。”
他描述的是简化版的堆肥法。阿滢听得极为认真,虽然对这些“脏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前景感到本能的不适,但李斯笃定的语气和条理清晰的讲解让她压下了疑虑,一丝不苟地照做。
整个上午,两人都在忙碌着。当最后一层泥土覆盖在沤肥坑上时,阿滢直起身,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土堆,眼中充满了期待。
“先生,这样……就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李斯点点头,“接下来就是等待。需要些时日,让里面的东西慢慢‘熟’透。期间可能需要翻动一两次,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怎么做。”
回到茅屋,简单洗漱后,李斯便迫不及待地在屋角那张低矮的土炕上摊开了赵平给的竹简。
上面的文字是用墨书写的秦篆,字体古朴,笔画繁复。对于一个习惯了简体字和电脑输入的现代人来说,辨认这些文字本身就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幸好,李斯拥有超强的学习和适应能力,他开始一卷一卷地、逐字逐句地啃读起来。
这些竹简的内容果然如赵平所说,并非完整的律法总集,而是与基层治理密切相关的条文摘录和实用规程。有关于户籍管理的《户律》片段,规定了人口登记、迁徙限制等;有关于赋税征收的细则,涉及田租、口赋、刍藁等名目繁多的税种和缴纳方式;有关于徭役征发的规定,明确了不同年龄、爵位的男子所需承担的劳役和兵役;还有关于农田水利管理、仓储管理、治安管理甚至邻里纠纷处理的简要规定。
李斯看得极为专注,神情凝重。秦法的细密和严苛,远超他的想象。
“这个‘均田’……‘授田’……嗯?《田律》……”李斯手指划过一行文字,眉头紧锁,低声自语。他结合前世了解的战国末年秦国情况,按照自己的理解,艰难地解读着其中的含义。
时间在专注的研读中悄然流逝。
李斯正被一个字卡住了。那个字结构复杂,笔画交错,他反复比对了上下文,还是无法确定其准确含义。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反复描摹着那个字,口中喃喃道:“这个字……好像是‘爰’?不对,结构不太像……难道是‘……”
“是‘爰’,没错。”一个轻柔却清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与此同时,遥远的咸阳城,郑国府邸。
夜已深,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年过半百的郑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数年前。
那时,他还是韩国水工,声名鹊起。韩非公子亲自登门拜访。月色如水,韩非公子屏退左右,与他促膝长谈。
“郑公之才,不下大禹。然韩国积弱,内耗不休,纵有良策,亦难施展。”韩非公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今秦国势大,虎视眈眈,六国危如累卵。秦王政年少而有吞并天下之志,其相邦吕不韦亦是雄才大略之辈。若任其坐大,韩国危矣,天下危矣!”
郑国默然。韩非所言,他又何尝不知。
“秦国欲强,必先兴水利,足农耕。某闻听秦欲开凿大渠,引泾水入洛,灌溉关中万顷良田。”韩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公子之意……”郑国心中已隐隐猜到几分。
“疲秦!”韩非一字一顿,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以郑公之能,若能入秦主持修渠,此工程浩大,耗费钱粮民力无数,足以拖垮秦国国库,迟滞其东出之步伐!此为韩国一线生机,亦为天下争取喘息之机!”
郑国闻言,心中巨震。他一生钻研水利,所思所想皆是如何兴修水利,造福万民。如今,却要他以己之长,去行“疲秦”之事,这与他毕生的追求背道而驰。
“公子,若此渠修成,秦国国力必将大增,一统天下之势将再难阻挡。此举……”他想拒绝。
“郑公,我知道此举乃饮鸩止渴,并且有违公之本心。”韩非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歉疚,
“然若能以一人之名节,换韩国之存续,换天下之暂安,非亦在所不惜!”他起身,对着郑国深深一揖,
“此事若成,韩国上下,必感公之大德!若败,所有罪责,由非一人承担!”
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最终还是让郑国答应了。他如今取得了吕不韦的信任,主持修建白渠。
“韩非公子……”郑国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你如今,又在何方?可知这‘疲秦’之计,对韩国究竟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