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昏暗的灶膛火光映照着阿滢略显疲惫的侧脸。
白日里的冲突与李斯那笨拙却坚定的维护,如两股激流在她心头交织冲撞,连准备晚饭的动作也比平时慢了许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沉默。晚饭依旧是寡淡的野菜粟米粥,三个人默默地吃着,气氛却不再是全然的压抑。
阿滢偶尔会抬眼看一眼对面神情木讷的李斯,目光相遇时,又会带着一丝异样的慌乱迅速低下头。
李斯则依旧保持着他那超然的安静,仿佛白天的挺身而出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饭后,老妪收拾着陶碗,昏黄的灯火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阴影。
她走到阿滢身边,用只有婆媳二人能听见的、带着浓重乡音的低语道:
“滢儿啊,你今天也瞧见了……那阿翘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了活剥了去。她兄长阿武又是那般蛮横不讲理的性子。
这后生……如今脑子活泛了,又是个好身板,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人拿捏的痴汉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紧迫感:
“这样的男人,咱们这光景……怕是留不住啊!万一阿翘家真铁了心要人,我们婆媳俩拿什么去争?你……自个儿的心里,要有个数,得……抓紧了……”
老妪说完,便拄着拐,颤巍巍地回自己屋里歇息去了。那话里“抓紧”二字,如同一根针,扎在了阿滢心上。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阿滢坐在矮几旁,手里拿着待补的旧衣,针线却迟迟没有落下。婆婆的话,阿翘的眼神,阿武的凶悍,李斯的维护……一切都搅得她心乱如麻。
李斯坐到了她的对面。他知道,今日之举虽占了“理”,却未除根。阿武的敌意、阿翘的欲望,以及全村人对稀缺资源的焦虑,是更深层的矛盾。
要让阿滢成为自己最坚定的盟友和最可靠的盾牌,就必须让她从无助的受害者,转变为解决问题的“主导者”。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根烧火的细木棍,在被踩实的泥土地上,开始作画。
他先是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代表水渠。在线的两侧画了几个方框,代表田地。他在上游位置画了个大叉,又画了几个愤怒的小人符号指向下游干涸的方框,这正是今日冲突的无声复盘。
这一幕,精准地刺中了阿滢的痛处。看着地上的图画,白天的屈辱与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但这一次,因为有了一个能“理解”她处境的同伴,愤怒中竟夹杂了强烈的倾诉欲。她不再默默垂泪,而是用夹杂着手势和更丰富词汇的语言,向李斯控诉着阿武家的霸道与不公。
李斯耐心地听着,尽管许多词汇依旧陌生,但他全程目光专注,不时微微蹙眉,流露出感同身受的关切与愤慨。
他没有打断,只是在她情绪最激动时,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说:
“我懂,我全懂。”
这种无声的共情,让阿滢得以将内心的积郁宣泄而出。当她的情绪稍稍平复,眼中泪光虽未干,但已从全然的委屈,转变为带着一丝期盼看向李斯时,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擦掉地上的旧图,重新画了一条更清晰的水渠。
这一次,他在每个分水口,都画了一个特殊的标记——一个方框,里面是一块可以上下移动的木板。他用木棍演示着木板抬起、落下、半抬半落时,想象中的水流如何变化。
然后,他指着这些标记,又指着代表所有田块的方框,用手掌比划着切割、分配的动作,口中艰难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公……平……”
最后,他双手合十,做出一个表示“和睦”、“不再争吵”的动作。
他用尽所有表达方式——图画、手势、以及极其有限但直指核心的词汇——向阿滢阐述这个“分水木闸”的原理:
用一种标准化的、可调节的器物,来取代随意的、人为的争夺,从而实现相对公平的水量分配,根除纷争。
阿滢一开始看得有些茫然,但因白天李斯给她的信任感,她看得格外专注。突然,她脑中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失声叫道:“用……用木板来分水?还能调高低、定大小?!”
她瞬间就理解了这个设计的精髓!
“对啊!这样一来,水多水少,就不再是阿武他们凭力气说了算!可以按田亩多少,按人头远近,定下规矩……谁家该用多少水,把木板调到哪儿,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她激动得满脸通红,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兴奋地自言自语,语句也流利了许多:
“这法子……这法子太好了!这简直是从根子上断了他们胡搅蛮缠的念想!”
兴奋过后,阿滢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斯,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更深层次的钦佩,以及一丝探究。
“这……这么绝妙的主意……又是……你……想出来的?”
从滤水净水,到今日的挺身而出,再到这精妙绝伦的木闸设计……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李斯迎着她那复杂的目光,再次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真诚的笑容。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用力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接着,他指向阿滢,用一种缓慢而郑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你……想的。阿滢……聪明。”
阿滢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李斯那双在火光下清澈依旧、真诚依旧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比白天在渠畔更强烈的暖流与感动,甚至夹杂着一丝让她脸颊滚烫的慌乱。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想的。但他为何要这样做?将这足以改变村落格局的惊世智慧,轻描淡写地推给自己?
这一刻,她明白了。由她这个本村人、一个看似柔弱的寡妇来提出这个方案,远比由他这个“外人”出面要稳妥得多,也更容易被村老们接受。
他不仅是在为她,更是在为这个方案,也是在为他自己铺路。这份“苦心”,深沉得让她心颤。
“好!”阿滢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眼神重新变得无比坚定。
她不仅是为了全村的公道,更是为了回报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既然是你我……是我们一同想出的好法子,那……我就替大家,去试一试!
明天一早,我就去找赵伯!去找村里的几位老者!把这个‘分水木闸’的好处,跟他们说个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