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遍,汴京城的东角楼大街还浸在青灰色的晨雾里。陈砚秋贴着墙根的阴影疾行,怀中紧裹着从义庄火场抢出的卷宗。周砚奴的独臂拽着他拐进甜水巷时,巷尾的芸香阁废墟上还飘着几缕残烟。
\"有人比我们早到。\"她突然压低声音,将陈砚秋拉进一处门洞。
两个戴幞头的官差正在灰堆里翻检,铁尺拨开焦木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其中一人从余烬中挑起半片未烧尽的桑皮纸,对着晨光端详片刻,突然脸色大变,慌忙将纸片塞入袖中。
陈砚秋眯起眼睛——那纸片上隐约可见\"教坊司录\"三个残字。
官差匆匆离去后,他们踩着尚有余温的灰烬踏入废墟。芸香阁的主梁已经坍塌,将柳七娘常坐的那张黄杨木柜台压成了碎片。陈砚秋用刀鞘拨开焦炭,在柜台残骸下发现一个扭曲变形的鎏金铜盒——盒盖上的缠枝莲纹与柳七娘衫子下摆的绣样一模一样。
铜盒锁舌已被烧熔。陈砚秋撬开盒盖,里面竟是半册完好无损的《教坊司录》,书页边缘用金箔包边,显然经过特殊防火处理。翻开第一页,朱笔题记赫然入目:
**\"景佑元年十二月,礼部郎中温如珏私赎犯官女陈沅出教坊,费银三百两。\"**
周砚奴的呼吸骤然急促。她的独臂指向下一页——那里详细记载着陈沅的出身:\"潭州陈禹锡女,年十四没入教坊,善琵琶。天圣九年为枢密副使张耆侍宴,席间……\"
后半截记录被人用刀刮去,但陈砚秋的指尖摸到了纸面下的凹凸——是教坊司专用的\"承幸\"烙印。他忽然明白为何这份档案需要特殊保护:它记载的不仅是犯官女眷的去向,更是朝廷大员的风流债。
\"七娘在烧楼前特意藏起了这个。\"周砚奴翻到册子最后,那里夹着张对折的汴京坊图,\"她在保命。\"
坊图展开后,西郊一处无名宅邸被朱砂圈出,旁边注着\"韩氏墨坊\"四字。陈砚秋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与义庄火场发现的\"锁院题存,韩氏墨坊\"血字完全吻合。
废墟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他们刚把《教坊司录》塞入怀中,十余骑皇城司缇骑已封锁巷口。为首的赵明烛一身玄色劲装,虹膜异色的双眼在晨光中泛着妖异的光泽。
\"搜。\"他抬手示意,声音冷得像冰,\"尤其是地窖。\"
缇骑们掀开废墟时,陈砚秋和周砚奴已退到后院的枯井边。井沿有新磨的绳痕,显然最近还有人使用。周砚奴的独臂突然拽住辘轳上的麻绳:\"下去。\"
井壁的暗门藏在青苔之下。陈砚秋用刀鞘撬开机关,露出里面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道。霉味混着某种西域香料的气息从黑暗中涌出,呛得人喉头发紧。
密道尽头是间四壁包铁的石室。墙上钉着三十七个皮囊,每个都鼓鼓囊囊地装着东西。周砚奴划开最近的一个,黑红色的粉末瀑布般倾泻而出——是干涸的血粉,掺着碾碎的人骨。
\"三十七个誊录官……\"陈砚秋想起《黜落簿》上的记载,\"景佑四年被活埋的那些。\"
石室中央的铸铁台上摆着套完整的活字模具。不同于寻常的铅字,这些字块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正是西郊作坊里发现的骨灰活字。模具旁散落着几张试印的纸页,内容令人毛骨悚然:
**\"庆历四年殿试策问题\"**
**\"欧阳修《春秋》批注密本\"**
**\"韩琦奏对预拟稿\"**
每张纸的页脚都盖着相同的私印:\"温氏题引\"。
\"温如珏真的活着。\"周砚奴的独臂扫开字盘上的骨灰,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张名刺——抬头写着\"韩府西席温先生\"。
陈砚秋的指尖刚触到名刺,石室突然剧烈震动。头顶传来木板断裂的轰响,接着是赵明烛的厉喝:\"下面有人!\"
他们撞开石室后门的瞬间,一道火龙已窜入前室。热浪逼得人睁不开眼,陈砚秋只来得及抓起一叠题引残页。冲出密道时,整口枯井都在喷吐火舌——有人往井里倒了火油。
周砚奴的独臂攀着井壁凸起的砖石向上爬,陈砚秋紧随其后。井口的光亮近在咫尺时,一块燃烧的横梁突然砸下。陈砚秋拽着周砚奴堪堪避过,自己右肩却被灼得皮开肉绽。
他们翻出井沿的刹那,芸香阁的主梁终于彻底坍塌。冲天的火星中,赵明烛虹膜异色的双眼在烟尘后若隐若现。他的铁弓已经拉满,箭镞却指向了他们身后的某个位置——
一个戴斗笠的身影正从废墟西侧掠过,肩上扛着个长条状的包袱。包袱一端垂下的袖口中,露出只枯瘦如柴的手,中指戴着枚翡翠扳指——陈砚秋在义庄卷宗里见过描述,那是崔判官从不离身的祖传物件。
\"温如珏在偷尸!\"周砚奴的嘶喊被爆炸声淹没。
赵明烛的箭离弦而去,精准贯穿斗笠人的右腿。那人踉跄着跪倒,却突然反手掷出个陶罐。罐体在空中爆裂,泼洒的液体遇火即燃,形成一道火墙阻隔追兵。
等陈砚秋绕过火墙,斗笠人和崔判官的尸体都已不见踪影。地上只余几滴混着脓血的脚印,散发着与石室里相同的西域香料味——正是苏星凰商队常贩的安息香。
废墟东侧突然传来缇骑的惊呼。他们赶过去时,看见赵明烛正从灰堆里挑起半幅烧焦的画卷。画上依稀可辨是某处宅院的平面图,主屋位置标着\"北斋\"二字,与温府地窖里杜荀鹤尸体背上所绘的科场图方位完全一致。
\"北斋……\"赵明烛的异色瞳孔微微收缩,\"韩琦老宅的禁地。\"
陈砚秋怀中的《教坊司录》突然变得滚烫。他悄悄翻开被血渍污染的一页,发现原先隐形的矾水字迹因体温而显现——那是柳七娘临终前写下的最后警告:
**\"韩氏墨坊非坊,实为科场鬼域。三十七誊录官魂铸活字,印题引如印命。\"**
纸页边缘还画着个古怪的符号:七枚铜钱摆成北斗状,勺柄指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