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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偏殿的冰鉴散发着寒气,却压不住嬴政眉宇间的阴鸷。**

>李斯新呈的奏报在案几上摊开,邯郸儒馆的暗流被黑冰台锐利的目光刺穿。

>那些本该化为灰烬的竹简,竟在故赵之地的墙壁夹层里继续呼吸。

>他指尖缓缓抚过腰间佩玉,冰凉的触感下,是记忆里邯郸冬日刺骨的寒风与屈辱。

>“壁中藏书?”低沉的声音在空旷殿宇内激起回响,如同金戈相击,“那便掘地三尺,让那些字句……永远封进土里。”

>他猛地攥紧玉璧,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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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深阔的偏殿里,四角的青铜冰鉴无声吞吐着寒气。时值盛夏,殿内却弥漫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阴冷。巨大的窗牖悬着细密的竹帘,将外面白晃晃的日头筛成无数破碎的光斑,摇曳着投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玄色地砖上。空气凝滞,唯有冰鉴内冰块悄然融化的细微滴答声,以及嬴政手中那卷沉重简牍被缓缓展开时,竹片摩擦发出的沙哑低吟。

丞相李斯垂手立于丹墀之下,宽大的黑色深衣袍袖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墨块。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被朝服下摆遮盖了一半的云头履尖上,仿佛在数着上面繁复的云纹。殿内侍立的宦者与郎官们更是屏息凝神,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头。

嬴政的视线,一寸寸扫过简牍上由黑冰台密探以最精炼的小篆呈报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刺入他的眼底。

“……邯郸郡守报,遵陛下焚书诏令,郡内官、私所藏《诗》、《书》、百家语,已悉数收缴焚毁于市。然……黑冰台密查,邯郸城内‘明德儒馆’,馆主淳于越同门师弟公孙忌,阳奉阴违。其馆舍西壁夹层之内,暗藏禁书百余卷,多为《尚书》、《诗经》残篇,间有邹衍《终始》、孔门《论语》诸册,尤以荀卿手录《劝学》孤本为甚……”

“壁中藏书?”嬴政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明显的怒意,却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空旷高敞的殿宇四壁撞出轻微的回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他将手中的简牍随意丢在面前的紫檀木大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案上堆叠如山的其他奏疏被震得微微晃动。嬴政缓缓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越过案几,落在李斯身上。

“丞相,朕记得,那焚书的诏令,字字句句,皆由你亲自拟定,颁行天下,令黔首咸知。”他身体微微前倾,宽阔的肩膀在玄色十二章纹的帝王常服下绷出凌厉的线条,冕旒垂下的玉珠在他额前投下晃动的阴影,遮住了部分眼神,只余下迫人的威压,“‘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这诏令,莫非是儿戏?是朕的刀……不够快?还是邯郸的墙……够厚?”

李斯心头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立刻躬身,额头几乎要触及冰冷的地砖:“陛下息怒!臣万死!诏令煌煌,天威如日,岂容宵小亵渎?邯郸郡守失察,郡尉、监御史亦有督察不力之罪!臣已命御史大夫冯劫遣得力干员星夜兼程,驰赴邯郸彻查!掘地三尺,必令此等悖逆之徒伏法,使禁简化为齑粉!”

“掘地三尺?”嬴政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并未让李斯起身,目光反而越过了他,投向殿外那片被竹帘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宫阙的重重阻隔,看到了遥远的北方那座他既熟悉又憎恶的城池——邯郸。

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悬挂的蟠龙玉佩,那温润的触感,非但未能平息心绪,反而勾起了记忆深处更刺骨的寒。那是邯郸的冬日,凛冽如刀的北风,冻得发青的指尖,残破漏风的质子府邸,赵人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母亲惊恐的泪眼,还有那一次次在暗巷里仓惶奔逃时,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的窒息感……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屈辱与冰冷,此刻被这“壁中藏书”四个字,粗暴地撕开了血痂。

“朕的故地……邯郸。”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只有近前的李斯能勉强听清,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总有些人,以为隔着千山万水,躲在故纸堆里,便能躲过朕的法度,藏下那些蛊惑人心、离析朕江山的毒草!”他猛地攥紧了腰间的玉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白之色,手背上青筋虬结。“朕要让他们知道,这天下,每一寸土地,都在朕的目光之下!每一堵墙,都挡不住朕的意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在殿内轰然炸响:“传旨邯郸郡守、郡尉、监御史!即刻率郡兵,围‘明德儒馆’!黑冰台协办!给朕破壁!取书!凡馆内儒生、仆役,一体擒拿!主犯公孙忌……处以车裂!其家眷,没入官奴!其余涉案儒生,黥面,发配骊山修陵!郡守、郡尉、监御史渎职懈怠,就地免职,押解回咸阳,交廷尉府议罪!”

“唯!”李斯心头剧震,伏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车裂之刑!陛下已有多年未用此等酷烈之刑了!足见其怒火之炽!

“还有,”嬴政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传诏各郡县,再行申明焚书令!凡有隐匿禁书者,无论官民,无论藏于壁中、地下、夹墙、暗室……一经查实,主犯腰斩,弃市!族中男子戍边,女子没为官婢!邻里知情不报者,连坐!朕倒要看看,是那些破竹简金贵,还是他们的颈上人头、阖族性命金贵!”

李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忙应诺:“臣遵旨!即刻拟诏,六百里加急,通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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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西,“明德儒馆”的院落沉浸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白日里学童们稚嫩的诵读声早已消散,偌大的庭院只闻夏虫在草丛深处单调的嘶鸣。月光惨白,如同冰冷的银霜,泼洒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映照着廊下几株老槐树扭曲婆娑的暗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馆主公孙忌,一个身形清瘦、胡须花白的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独自一人跪坐在西厢房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区域。他面前摊开的并非禁书,而是一卷普通的《仓颉篇》,但老人的手指却神经质地、一遍遍摩挲着面前那堵看似平整坚实的夯土墙壁。指尖传来泥土干燥粗糙的触感,仿佛能穿透墙壁,触摸到内里夹层中那些被小心藏匿、用油布反复包裹的竹简。那是他的老师、师兄们毕生的心血,是往圣的绝学,是他心中不灭的薪火。

“夫子……”一声压抑着极度惊恐的低唤在门边响起。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一个年轻儒生惨白的脸,那是他最信任的弟子子衿。子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外面……外面不对劲!街上……有马蹄声……好多……还有甲胄碰撞的声音!朝着……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公孙忌抚摸墙壁的手指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浑浊的老眼瞬间睁大,瞳孔深处爆发出巨大的恐惧,但仅仅一瞬,那恐惧便被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所取代。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种认命的灰败。

“终究……还是来了……”他喃喃道,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秦法如炉……焚尽六合……岂容……几卷残简……苟存……”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双腿却因巨大的恐惧和长久跪坐而麻木,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子衿连忙抢步上前扶住他。

“夫子!快!从后院……”子衿急切地低喊。

“走?”公孙忌惨然一笑,反手紧紧抓住子衿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走不掉了……孩子……谁也走不掉了……”他猛地将子衿往门外推,“去!告诉其他人……无论发生何事……噤声!认罪!或可……保得性命……”

话音未落,前院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沉重的、包着铜皮的实木大门,在巨大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弥漫中,无数火把的光芒如同嗜血的猛兽之眼,瞬间撕破了庭院的黑暗,将整个儒馆照得亮如白昼!

“奉陛下诏令!查抄叛逆!所有人原地跪伏!违令者格杀勿论!”一个冷酷如铁的声音穿透烟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甲叶铿锵的撞击声、弓弩上弦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潮水般的秦军甲士涌入院落。他们身着玄色甲胄,头戴赤帻,手持长戟劲弩,面甲之下只露出冰冷无情的眼睛。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着他们手中兵刃的寒光,也映照着他们脸上毫无波动的杀伐之气。整个庭院瞬间被冰戈的寒气和浓重的杀气所充斥。

子衿浑身一僵,如坠冰窟。他眼睁睁看着平日里温和敦厚的几位同门,试图上前理论或惊恐奔逃,立刻被如狼似虎的甲士粗暴地踹翻在地,冰冷的戟刃毫不留情地压上脖颈,森然的寒气激得皮肤瞬间起了一层栗粒。惨叫声、呵斥声、哀求声、孩童被惊醒的尖锐啼哭声……瞬间打破了死寂,却又被更沉重的兵戈之声和甲士冷酷的呵斥所淹没。

“搜!”郡尉按剑立于庭中,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院落,厉声下令,“重点查勘房舍墙壁、地板!凡有夹层、暗格,即刻破开!片简不留!”

“喏!”如雷的应诺声中,一群身着更为精悍的黑色劲装、腰佩短剑与铜锤、面覆黑巾、只露出冰冷双眼的黑冰台秘卒,如同鬼魅般越众而出。他们行动迅捷无声,分工明确,直扑各处房舍。其中一队,在为首一个身形异常魁梧、眼神锐利如刀的汉子带领下,目标明确地冲向西厢房!

“砰!”西厢房的木门被魁梧汉子一脚踹得粉碎!

公孙忌在门被踹开的刹那,身体猛地一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挣脱了子衿的搀扶,踉跄着挡在了那堵藏有竹简的墙壁前。他张开双臂,枯瘦的身躯在如林的甲士和黑冰台秘卒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可笑,却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此……此乃圣人遗泽!尔等……尔等岂敢……啊!”他嘶哑的怒吼尚未说完,便被那魁梧的黑冰台头领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搡开。老人如同断线的枯叶,重重摔倒在地,额头撞在冰冷的砖地上,顿时血流如注。

“聒噪!”头领看也不看他,冷冽的目光如同探针,在墙壁上飞快扫视。他伸出带着厚茧的手指,屈起指节,在夯土墙面上有节奏地敲击起来。“笃、笃、笃……笃笃、笃……”声音时而沉闷,时而显出微妙的空响。突然,他敲击的动作在墙面靠下一处停住,反复敲击了几下,那声音明显异于别处,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就是这里!”头领眼中精光爆射,毫不犹豫地取下腰间沉重的铜锤,抡圆了臂膀!

“咚——!哗啦——!”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撕裂了空气!铜锤挟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夯土墙上!尘土、碎土块如同爆炸般四溅!坚硬的夯土墙在重击下,如同酥脆的饼子般,瞬间被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一股混杂着陈旧尘土、桐油和淡淡竹木清香的气息猛地从破口处涌出,弥漫开来。

豁口之内,赫然是一个精心构筑的夹层!里面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码放着成捆成捆的竹简!外面都用厚厚的油布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防潮防蠹。

“找到了!”黑冰台头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身后的秘卒立刻上前,动作粗暴而熟练地开始将那些包裹着油布的竹简一捆捆从夹层中拖拽出来,随意地丢在布满尘土的砖地上。

“不……不能啊……”公孙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满脸是血,老泪混着血水纵横而下。他扑向那些被拖出来的竹简,试图用身体护住它们,“求求你们……这些都是……都是……”

一名甲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肋下,将他踢得翻滚出去,痛苦地蜷缩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染红了花白的胡须。

子衿和其他被押解到院中的儒生们,目睹此景,无不目眦欲裂,发出压抑的悲鸣和啜泣。他们被强按着跪在地上,冰冷的戟刃压在肩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被他们视为比生命还珍贵的典籍,如同垃圾般被拖出、堆积。

“哗啦——”又是一捆竹简被粗鲁地拖出夹层,甩在地上。捆绑的绳索断裂,竹简散落开来。其中几片散落的竹简恰好滚落到火把的光晕之下。火光跳跃,照亮了简片上那清晰、古朴、笔力遒劲的小篆字迹。那墨色深沉,历经岁月,依旧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力量。

“《荀子·劝学》……”一个跪在地上的中年儒生,借着火光看清了最上面一片竹简上的篇首题名,失声念了出来,声音哽咽,“是……是荀师的手泽啊……”念到“荀师”二字,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和绝望,随即又化为嚎啕大哭。

这哭声,如同点燃了引信。院中跪伏的儒生们再也无法抑制,悲声四起,捶胸顿足者有之,以头抢地者有之,对着那堆被不断拖出的竹简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圣人绝学!毁矣!毁矣!”

“暴秦!焚书坑儒!必遭天谴!”

“苍天无眼!何忍见此文明浩劫!”

混乱的哭喊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甲士们的耳膜。郡尉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妖言惑众!再敢喧哗者,就地格杀!”

甲士们得令,手中的戟杆、刀鞘毫不留情地砸向那些哭喊的儒生。一时间,皮肉被击打的闷响、痛苦的闷哼声、孩童更加惊恐的尖叫,压过了悲愤的控诉,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压抑的抽泣在血腥的空气中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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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郡守府临时辟出的偏厅,此刻成了森严的审讯之地。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厅内只点着几支粗大的牛油火把,火光跳跃不定,将墙壁上晃动的人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以及皮肉烧焦的糊味,令人作呕。

廷尉府特使蒙毅,这位素以刚正冷峻着称的九卿重臣,身着玄色官袍,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沉似水,眼神锐利如刀,在跳跃的火光下更显威严。他面前的长案上,堆放着从明德儒馆夹壁中搜出的所有竹简,如同一座沉默的、却散发着巨大压迫感的小山。

阶下,公孙忌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狱卒死死按跪在地上。他身上的葛布深衣早已被鞭笞得破烂不堪,血迹斑斑,与尘土混在一起,凝结成暗紫色的硬块。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水和血水浸透的脸上,额头的伤口虽已凝固,但依旧狰狞。他双臂被反剪捆缚,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公孙忌,”蒙毅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私藏禁书,阳奉诏令,煽惑人心,罪证确凿。按大秦律,当处车裂之刑,夷三族。陛下念你年迈,特旨开恩,允你指认同谋,或可免你家人为奴之苦。说!除你之外,还有何人参与藏匿?可曾将禁书抄录散播?可曾私聚议论朝政、诽谤陛下?”

公孙忌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散乱黏连的发丝,看向蒙毅,又仿佛透过他,看向案上那堆竹简。他咧开干裂渗血的嘴唇,竟露出一丝极其惨淡、却又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费力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

“同……同谋?呵……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大口的血沫,溅在身前冰冷的地砖上,如同点点红梅。“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人微言……大义……藏于壁……非为谋逆……只为……存亡继绝……使文明……不绝如缕……”

他挣扎着,试图挺直一点佝偻的脊背,目光死死盯住那堆竹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凄厉:“暴……暴君!焚书愚民……堵塞言路……钳制思想……此乃……自绝于天!自绝于民!纵有……万里长城……千乘战车……也……也挡不住……人心向背!你……你们……今日焚尽天下之书……他日……必……必遭天下人之火……焚……焚……!”

“放肆!”蒙毅身旁一名负责笔录的属吏惊怒交加,拍案而起。

蒙毅却只是微微抬了下手,制止了属吏。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更紧,眼神却依旧冰冷沉静,无波无澜。仿佛眼前这垂死老者的诅咒,不过是夏虫的悲鸣。

“冥顽不灵。”蒙毅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最终宣判的冷酷,“既如此,成全你忠义之名。来人!”

两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应声而入,如同两座铁塔。

“拖下去。严加看管,待行刑之日。”蒙毅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和公孙忌濒死抽搐的身体,最后落在案头的竹简堆上,“将这些……悖逆之言,一并登记造册,待咸阳来使,押运回京,于陛下驾前……付之一炬!”

“喏!”

刽子手粗暴地拖起奄奄一息的公孙忌。老人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引路符。他最后的目光,依旧死死黏在那堆象征着知识与传承的竹简上,充满了无尽的不甘、眷恋与绝望。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气息。

蒙毅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竹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起身,走到竹简堆旁。火光下,那些古老的文字,那些承载着无数先贤智慧的墨迹,在他眼中,却如同最危险的毒蛊。他伸出手,指尖拂过最上面一卷散开的竹简,冰凉的触感传来。上面是《诗经·王风》中的句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就在这时,厅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郎官快步走入,在蒙毅耳边低语了几句。蒙毅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一丝凝重。

“陛下……已至邯郸?”蒙毅低声确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特使。陛下銮驾已入邯郸行宫。诏令,所有涉案人犯、证物,即刻押送行宫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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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行宫,虽远不及咸阳宫阙的恢弘壮丽,却也因帝王驻跸而戒备森严,灯火通明。宫室深处,一间临时辟出的巨大库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墙壁上密集的火把和巨大的青铜连枝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

搜缴来的竹简堆积如山,几乎占据了库房一半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木、尘土、墨迹以及新近沾染的淡淡血腥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

嬴政独自一人,矗立在这座“书山”之前。他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影在明亮的火光下投下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覆盖了大片地面。他身披玄色大氅,内里是象征帝王至尊的十二章纹常服,冕旒已除,露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双手负于身后,紧握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空间,只能听到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哔剥轻响,以及嬴政那异常沉重、缓慢,仿佛压抑着滔天巨浪的呼吸声。

他眼前是书山,脑海中翻腾的却是幼年在邯郸的片段:赵人贵胄子弟在华丽馆舍中高声诵读《诗》、《书》,而他与母亲只能在冰冷的质子府陋室中艰难度日;那些饱读诗书的赵国官吏,看向他时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这些文字,这些典籍,曾经是横亘在他卑微出身与尊贵身份之间的一道天堑,是赵人用以嘲笑他“蛮夷”血脉的利器!如今,它们被搜缴出来,堆积于此,如同待宰的羔羊。可嬴政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挥之不去的警惕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向离他最近的一堆散开的竹简。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些冰凉的竹片时,却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他还是捻起了一片。火光下,竹片上清晰的墨色小篆映入眼帘: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七个字,如同七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一股暴戾的怒火瞬间冲上顶门!什么民贵君轻?!一派胡言!若无他嬴政,若无他手中的权柄和律法,这纷乱的天下何来秩序?这万民何来安宁?那些六国余孽,那些腐儒,便是用这等妖言惑乱人心,动摇他铁腕打造的帝国根基!

“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

嬴政猛地挥手,将手中那片竹简狠狠摔在地上!竹片撞击在坚硬的地砖上,瞬间碎裂成几块!那“民贵君轻”几个刺眼的字,在火光下扭曲、破碎。

“荒谬!悖逆!”低沉压抑的怒吼从他齿缝间迸出,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嗡嗡的回响。他眼中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过整座书山。这些文字,每一篇都潜藏着颠覆的火种!唯有彻底的毁灭,化为灰烬,才能让他感到一丝掌控的安心。

就在这时,库房沉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黑冰台都尉无声无息地闪身而入,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他快步走到嬴政身后数步之遥,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嬴政耳中:

“陛下,秘查有获。在公孙忌居所暗格,除禁书外,另搜得绢图一幅。”他双手高举过头,捧着一卷细小的、色泽陈旧的帛书。

嬴政霍然转身,眼中的怒火被一丝冰冷的专注取代。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过那卷帛书,入手冰凉柔韧。他迅速展开,借着明亮的火光看去。

帛图不大,上面用精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道路。图的核心区域,清晰标注着一个地点——博浪沙!那是连接邯郸与东方郡县的重要驰道必经之处,地势险要,沙丘起伏,林木丛生。图上甚至用朱砂小字,在几处利于隐蔽伏击的地点旁做了简略标注!

“博浪沙……”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芒状!一股比方才看到“民贵君轻”更为凛冽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这不是简单的藏书抗命!这是赤裸裸的谋逆!是刺杀!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竟包藏如此祸心!

他握着帛图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目光死死盯着那刺眼的“博浪沙”三字,以及旁边朱砂标注的伏击点。冰冷的杀意,如同库房外深沉的夜色,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那堆积如山的竹简,此刻在他眼中,已不仅仅是思想的毒草,更是滋养刺客与叛乱的温床!

“传诏!”嬴政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瞬间冻结了库房内所有的空气,“邯郸涉案儒生,无论主从,凡成年男子……明日午时,于城南校场……坑杀!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其家眷,没入官奴,永世不得赦免!此令,明发邯郸,晓谕天下各郡县!”

他猛地攥紧手中的帛图,那薄薄的绢帛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至于这些……”他缓缓转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身后那座沉默的、承载着无数先贤智慧的竹简之山,那目光里再无半分犹豫与复杂,只剩下纯粹的、对威胁的毁灭欲望,“就地……焚之!朕要亲眼看着……这些惑乱之源……化为飞灰!”

都尉心头剧震,深深俯首:“唯!臣即刻去办!”

沉重的库房大门再次合拢,将嬴政那孤绝而充满毁灭气息的身影隔绝在内。门外,邯郸城的夜,黑沉如墨,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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