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烈日,已非酷热可以形容。它更像一颗被投入熔炉核心、烧至白炽的巨大铁球,悬垂于万里无云的穹顶,无情地、贪婪地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空气在视野中扭曲、晃动,仿佛一层无形的、滚烫的油膜,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烧红的砂砾,灼痛感从鼻腔一路烧灼至喉咙深处,留下火辣辣的烙印。脚下的沙砾,每一粒都像刚从炉膛里倾倒而出,隔着厚实坚韧的军靴底,那股几乎能融化橡胶的灼人热度依旧顽固地透上来,炙烤着脚底板。汗水?它甫一从张阙的毛孔中渗出,甚至来不及汇聚成滴,就被这贪婪到极致的干燥空气瞬间攫走、吞噬,只在洗得发白的作训服上,留下道道蜿蜒曲折、如同地图等高线般的白色盐渍,无声诉说着身体水分的快速流失。
“全速!跟上!你们是蜗牛投胎的吗?!炊事班的!没吃饭吗?!” 林峰那特有的、如同生锈铁皮相互刮擦般的咆哮,穿透滚滚热风和卷起的黄沙,狠狠砸在每一个疲惫不堪的士兵耳膜上。他骑着一辆油漆斑驳、引擎嘶吼的军用三轮摩托,像一头焦躁的钢铁猎犬,在拉练队伍侧翼来回冲刺、咆哮。摩托卷起的沙尘巨龙,贪婪地扑向队列,将本就灰头土脸的士兵们彻底裹入一片昏黄的混沌之中。
张阙感觉自己像一台行将报废的老旧机器。每一步踏出,脚掌都清晰地传来烙铁灼烧般的剧痛,仿佛脚下的不是沙地,而是烧红的铁板。后背那座由沉重行军背包堆砌成的“山”,其重量仿佛在随着体力的流失而不断增加,粗糙的帆布背带深深勒进肩胛骨被汗水反复浸透又蒸干的皮肉里,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手腕上那个冰凉的金属环——禁武环,此刻更是重若千钧,它不仅仅是一个物理上的束缚,更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枷锁,将他体内所有可能超越凡俗的力量死死锁住,将他牢牢禁锢在这具凡俗的、正在戈壁酷刑中煎熬的躯壳里。肺部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破旧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呼出的气息滚烫干燥,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视线被不断渗出的汗水和蒸腾的热浪双重模糊,前方战友模糊的背影在扭曲的空气中晃动,脚下的路也随之变形,如同通往地狱的熔岩之路。
“呼…呼…阙…阙哥…水…水壶…空了…” 身旁传来一个细若游丝、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是李响,一个入伍不久、身材瘦小的新兵蛋子。他蜡黄的脸上写满了生理极限的痛苦,嘴唇干裂起皮,裂口处渗出暗红的血丝。他徒劳地摇晃着腰间瘪得像纸片的水壶,绝望的空洞响声在死寂的戈壁和粗重的喘息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张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水壶,同样轻飘飘的,晃动时几乎听不到水声。他舔了舔同样干裂出血的嘴唇,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试图吞咽的动作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他抬眼艰难地向前望去,整个炊事班的队伍早已不成队形,歪歪扭扭,如同一条在滚烫铁板上垂死挣扎、被烤得焦黑的蚯蚓,在无边无际的沙地上痛苦地、缓慢地蠕动。每个人的脸上都只剩下一种表情——被极度的疲惫和严重脱水抽干了灵魂后的麻木与恍惚。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不断有人踉跄着掉队,仿佛下一秒就会无声无息地倒在灼热的沙地上,被这片无情的戈壁彻底吞噬。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张阙的喉咙。不行!必须想办法!他深吸一口气,那灼热的空气烫得他肺叶抽搐,但他强忍着,用尽全身力气快走几步,追上了队伍最前方的身影——炊事班长刘大柱。
“班长…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了…” 张阙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从砂轮上磨出来,带着血沫子。他指着自己和身后战友们干裂的嘴唇、空瘪的水壶,又指了指几个几乎是在地上爬行的身影,“水…彻底断了…撑不到补给点…”
刘大柱同样汗流浃背,黝黑的脸膛被晒得泛着油光,嘴唇同样干裂,但他那双眼睛却像戈壁鹰隼,依旧锐利而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那片光秃秃、死气沉沉、除了单调黄色再无他物的地平线。听到张阙的话,他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脚步猛地顿住,粗糙的大手果断地抬起,示意整个队伍暂停。他摘下同样被盐碱浸得发硬的军帽,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水混着沙尘留下几道泥痕。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那地平线单调得令人绝望。
“补给点…”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砂石在摩擦,“还有至少三十公里。”他弯下腰,抓起一把脚下的沙土,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又用粗粝的手指捻动着感受沙土的颗粒和那微乎其微的湿度,“这鬼地方…连棵像样的草都难找…水源…”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那沉重的叹息比任何话语都更能传递出绝望。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支小小的队伍。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毒雾,在沉默的士兵们之间弥漫、发酵。就在这时,林峰那辆破摩托的轰鸣声如同催命的丧钟,由远及近,带着一股灼热的、令人作呕的汽油味和漫天黄尘再次冲到他们面前。
“停下干什么?!等死吗?!给我跑起来!!” 林峰冰冷的声音比戈壁的寒风更刺骨,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扫过众人干裂出血的嘴唇和腰间空瘪的水壶,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冷酷的审视和对“软弱”的鄙夷。“炊事班拖后腿,整个队伍都得完蛋!废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斥骂声中,一个略显怯懦、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小石子,轻轻响起:“班…班长…那边…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林小雨。这个平时在队伍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个子娇小的女兵,此刻却鼓起勇气,指向远处一片地势相对低洼的区域。那里,在蒸腾扭曲的热浪中,隐约能看到几丛枯黄稀疏、几乎与沙石同色的植物在苟延残喘。
张阙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入眼除了那几簇半死不活、被风沙折磨得只剩下枯枝的骆驼刺,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一股烦躁和因极度干渴而生的火气涌了上来:“几棵烂草!有什么用?能解渴吗?别浪费时间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缺水而更加嘶哑难听。
然而,刘大柱的反应截然不同。他非但没有斥责林小雨,反而猛地眯起了眼睛,那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片低洼地。他再次蹲下身,这次动作更加仔细,他抓起洼地方向边缘的沙土,放在掌心仔细观察颜色,凑近深深嗅闻,甚至伸出舌头极其吝啬地舔了一丁点,细细品味着那几乎不存在的湿气。他的手指捻动着沙土,感受着颗粒的细微差异。随即,他又站起身,目光快速扫过洼地周围几块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巨大岩石,观察着它们的走向和阴影投射的角度。
“不对…” 他喃喃自语,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眼中骤然爆射出一丝精光!“那片洼地,地势低!旁边风蚀岩的走向…是斜着汇过去的!地下…可能有湿气!是水脉渗出来的方向!”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一个背负沉重、干渴难耐的人。他看向林小雨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种重新审视的意味。“小雨!好眼力!立大功了!跟我来!” 他果断地一挥手,带着炊事兵特有的、在绝境中寻找生机的行动力,完全无视了远处林峰还在持续不断的、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咆哮,迈开大步,朝着那片看似毫无希望的洼地坚定地走去。
张阙和其他炊事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怀疑,还有一丝被班长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所裹挟的茫然。挖坑?找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但班长的命令就是命令!他们看着刘大柱义无反顾的背影,再看看远处林峰那张冰冷暴戾的脸,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班长的信任压倒了疑虑。他们只能咬紧牙关,拖着如同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跟了上去。
洼地里,几丛稀疏得可怜的骆驼刺顽强地扎根在沙土中,枯黄的枝条诉说着生存的艰辛。刘大柱选了一处背阴的岩壁角落,那里有一小片岩石投下的阴影。他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行军铲,“噌”地一声铲入滚烫的沙土中。
“挖!” 他低吼一声,双臂肌肉贲张,铲子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快速而有力地刨开表层被晒得发白的沙砾。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次下铲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沙土被层层翻开,颜色随着深度的增加逐渐变深,从刺目的灰白变成深黄,再到一种带着点赭石的棕褐。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从坑底升腾上来,混合着泥土特有的、极其细微的潮气,在灼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珍贵。
“有门!” 刘大柱精神陡然一振,动作更快了,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小溪般流下,滴落在新挖出的、颜色更深的湿润沙土上,瞬间消失无踪。很快,一个半米多深的浅坑出现在众人面前。坑底的沙土不再是干燥的粉末,而是带着明显的、深色的湿痕,甚至能捏成松散的一团!虽然离“水”还很远,但这股潮气,就是戈壁中生命的信号!
“快!把你们的行军锅都卸下来!” 刘大柱头也不抬地命令道,语气斩钉截铁。
“锅?” 张阙彻底懵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在这种生死攸关、干渴得喉咙冒烟的时候挖坑找湿土已经够奇怪了,现在居然还要卸下这些笨重无比、一路把他们累得半死的行军锅?这跟找水有什么关系?难道要用锅煮沙子喝?
“少废话!执行命令!立刻!马上!” 刘大柱猛地抬起头,布满汗水和沙尘的脸上,那双眼睛射出不容置疑的光芒,带着一种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威严。这眼神瞬间镇住了所有疑惑。
“是!班长!” 张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道,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服从!刻在骨子里的军人天职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疑虑和抱怨。炊事班的其他人也如梦初醒,虽然依旧满腹疑团,但班长的命令就是铁律!他们手忙脚乱地解开背带扣,将背上那口口沉重、黝黑、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光芒的行军锅卸了下来——这些象征着他们身份、也是拉练中额外沉重负担的金属疙瘩,此刻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滚烫的沙地上。
刘大柱动作麻利地将一口最大、锅底最厚实的行军锅,稳稳地倒扣架在刚挖好的浅坑上方。他用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垫在锅沿下,确保锅底悬空,下方就是那片带着湿气的坑底沙土。接着,他取下自己那个同样干瘪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将里面仅存的最后一点点、比黄金还宝贵的水,极其小心地、一滴不浪费地倾倒在一块洗得发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棉布上——这是炊事班用来包裹食材或者过滤汤水杂质的工具。直到那块布完全被浸湿,他才停手。
然后,他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这块湿漉漉的粗棉布,仔细地、严丝合缝地覆盖在行军锅光洁冰凉的金属锅底外侧(因为锅是倒扣的,锅底朝上)。
接着,他又拿出一个铝制的野战饭盒的盒盖,金属表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他将这个盒盖,小心翼翼地放在被湿布覆盖的锅底正上方,确保两者之间有一定空隙。
最后,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行军背囊深处一个防油纸包里,翻找出一小块备用油脂——这是平日里用来保养炊具防止生锈,或者在炒菜时防止粘锅的猪油。他用手指蘸取一点点,极其吝啬地、均匀地涂抹在冰冷的铝制盒盖的内表面上(盒盖开口朝下扣放)。
“这…这…班长,这是弄啥嘞?” 李响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操着浓重的口音,完全摸不着头脑。其他士兵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困惑,像在看一场看不懂的仪式。
“等着看!都给我盯紧了!” 刘大柱言简意赅,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在那口锅和上方简陋的装置上,仿佛在期待神迹的降临。头顶,灼热的阳光依旧毫无遮挡地、倾尽全力地炙烤着这片小小的洼地,热量辐射在金属表面,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滋滋”声。
时间在死寂和粗重的喘息声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汗水顺着每个人的下巴、鼻尖,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化作一缕白汽消失无踪。戈壁的寂静被放大到极致,只有风掠过岩石缝隙的呜咽和战士们压抑的呼吸。张阙蹲在锅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最初的几分钟,除了热浪扭曲视线,什么变化都没有。焦躁和失望再次如同蚂蚁般爬上心头。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失去耐心,认为这不过是班长在绝望中徒劳的挣扎时——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清晰地看到,那块覆盖在冰凉锅底上的湿布,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变干!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快速吸走其中的水分!更神奇、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发生了:上方那个涂抹了油脂的铝制盒盖,其内表面(因为涂抹了油脂更容易凝结水珠),竟然开始凝结出极其细小的、晶莹剔透的水珠!如同初晨草叶上的露珠!水珠缓慢地汇聚、变大,然后,在重力作用下,沿着盒盖光滑、涂抹了油脂的内壁,悄无声息地滚落!
叮…
第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滴水声,如同仙乐般响起!那晶莹的水珠,准确地滴落到下方悬空的行军锅里!
叮…叮…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水滴敲击金属锅底的声音,在死寂的戈壁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中,虽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震撼人心!
“水!是水!老天爷!真出水了!” 李响第一个惊喜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干渴而劈叉,带着哭腔。他指着那滴落的水珠,手指都在颤抖。
“冷凝集水法!” 刘大柱紧绷如岩石的脸上,终于如同冰河解冻般,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深深疲惫却又无比自豪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炊事兵特有的、对生活智慧和生存本能的骄傲!“利用温差!锅底被太阳晒得滚烫,湿布上的水分被快速蒸发成水汽!水汽上升,碰到上面冰冷的铝盖(油脂让它更冷更滑溜),‘唰’一下,就凝结成水珠了!老祖宗在沙漠里活命的法子!咱们炊事兵的锅,不光能煮饭,关键时候还能救命!”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铝盒盖,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他将内壁上汇聚的、那一点点比钻石还珍贵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倒入另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的空水壶中。水珠滑落,发出轻微的、令人心颤的声响。虽然速度很慢,慢得让人心焦,但每一滴都如同琼浆玉液,闪耀着生命的光泽!他立刻又将那块因为蒸发而变干的布重新用刚收集到的、微乎其微的清水浸湿(动作之节省,仿佛在称量黄金),再次覆盖到锅底,重新开始这个看似简陋原始、却蕴含着生存大智慧的造水循环。
“都别愣着当木头桩子了!” 刘大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久违的、指挥若定的活力,“执行命令!照我刚才的做!两人一组!多挖几个坑!把锅都给我架起来!有布的都贡献出来!油脂省着点用!快!动起来!”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个炊事班!希望的火苗在每个人眼中点燃,驱散了之前的绝望和麻木。挖坑的挥舞着工兵铲,沙土飞扬;架锅的迅速寻找合适的位置,用石块垫稳;找布料的翻箱倒柜,连备用擦汗的毛巾都被贡献了出来;涂抹油脂的更是小心翼翼,指尖蘸取一点点,均匀涂抹,生怕浪费一丝一毫。那些曾经被抱怨笨重、恨不得丢掉的沉重行军锅,此刻不再是负担,而是救命的方舟!一口口黝黑的行军锅在小小的洼地里被倒扣架起,简陋却充满智慧的冷凝装置在戈壁烈日的无情炙烤下悄然运转起来。叮…叮…叮…细微而悦耳的滴水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涓涓细流,正以一种最原始、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炊事班战士们布满老茧的手中,顽强地汇聚着生命的甘泉。
张阙被分配和李响一组,负责照看其中一口中型行军锅。他蹲在锅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上方铝盖上那一点点汇聚、滚落的水珠。心中的震撼如同惊涛骇浪,猛烈地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壁垒。震惊!绝对的震惊!震惊于这种源自生活最底层、最不起眼角落的生存智慧,它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却能在绝境中创造奇迹!羞愧!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脸上!羞愧于自己之前的轻视、傲慢和短视!他竟然嘲笑班长“浪费时间”,嘲笑林小雨的发现“无用”!这口锅,这口他每天用来煮大锅菜、刷洗时甚至有些嫌弃其笨重的锅,此刻却成了维系生命的核心!那些油脂、粗布…这些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炊事班“家当”,组合起来竟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伸出沾满沙尘、干裂的手指,想要去触碰那晶莹的水珠,仿佛要确认这并非干渴产生的幻觉。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那冰冷湿润的铝盖边缘时——
“张阙!发什么愣!水满了!快倒出来换湿布!手脚麻利点!” 旁边一个姓王的老兵,正紧张地照看着另一口锅,头也不抬地厉声催促道。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这声催促如同惊雷,瞬间将张阙从翻腾的思绪中炸醒。“是!”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猛地弹起,甩了甩有些发懵的脑袋,强行压下心中汹涌的惊涛骇浪。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服从命令!完成任务!他小心翼翼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个凝聚了生命之水的铝盖,像捧着稀世珍宝,将内壁上汇聚的、带着一丝淡淡金属和油脂味道的清水,极其缓慢、一滴不剩地倒入自己的军用水壶中。那清凉的、带着奇特气息的水流声,此刻是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当那珍贵的液体终于滑过他如同着火般干裂的喉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瞬间蔓延开来,仿佛久旱龟裂的土地迎来了第一场甘霖。那水带着一丝铁腥和油脂的滑腻感,味道绝对算不上好,但在此刻的张阙口中,却胜过任何琼浆玉露!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最本源的甘甜和力量感,如同电流般瞬间注入了这具几乎被戈壁榨干的身体!他贪婪地、却又极其克制地只抿了一小口,湿润了一下口腔和喉咙,便将水壶珍惜地盖好。一股暖流从胃部升起,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麻木感,疲惫依旧,但精神却为之一振!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整个洼地俨然变成了一个原始而高效的“制水车间”。炊事班的战友们忙碌着,脸上不再是濒死的麻木,而是充满了专注、希望和一种创造奇迹的激动。汗水依旧流淌,但动作却充满了力量。互相提醒着“水满了”、“换布”、“油脂省着点”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一口口在阳光下默默“制造”生命之水的行军锅,黝黑的锅体反射着阳光,显得如此神圣而庄严。
张阙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刻地感受到,属于炊事班的力量。它不在刀光剑影的战场前沿,不在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中;它藏在厚重的锅底,系在磨损的锅铲之上;它不在于摧枯拉朽的破坏,而在于日复一日、默默无闻地维系着生命最基础、最不可或缺的需求!是这口锅,在绝境中为他们带来了生的希望!一股前所未有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悄然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当夕阳开始将戈壁染上一层悲壮的橘红时,炊事班终于重新整队。每个人的水壶都重新有了沉甸甸的分量,虽然依旧无法灌满,但足以支撑他们走到下一个补给点。步履虽然依旧沉重,灌了铅的双腿并未减轻重量,但每个人的眼神里,却多了一股被淬炼过的、如同骆驼刺般坚韧的劲头!那是经历过绝望又被自己亲手创造出的希望所拯救后的力量!
林峰的摩托再次卷着沙尘停在了洼地边缘。他骑在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洼地里那些简易却有效的集水装置,看着炊事班士兵们虽然疲惫但明显好转、眼神坚定的状态。他那张如同刀削斧凿般冰冷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得如同戈壁的夜空。他没有说一句赞扬的话,甚至没有一丝点头。他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意味,看了一眼领头的刘大柱,那目光仿佛要将这个黝黑的炊事班长刻进脑子里。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拧动油门,破旧的摩托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卷起更加浓烈的沙尘,绝尘而去。
那沉默的注视,那无声的离开,本身已是一种最高级别的、无声的认可。一种属于军人之间,对实力和智慧的尊重。
拉练继续。有了水分的补充,哪怕只是最低限度的缓解,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也明显提升。队伍如同重新注入了润滑油的机器,虽然依旧发出沉重的喘息,但终于能稳定地向前推进。当巨大的、被风沙侵蚀得千奇百怪的岩石群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天边只剩下一抹残存的暗红。预定的野外宿营地到了——一片相对背风、依托着巨大风蚀岩群形成的天然屏障。
队伍抵达时,许多战斗班排的士兵几乎是一头栽倒在相对松软的沙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连卸背包的力气都快没了。极限的行军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体力,此刻只想瘫倒,让僵硬酸痛的肌肉得到片刻喘息。
然而,对于炊事班来说,战斗才刚刚开始!或者说,他们真正的职责,在别人休息时才刚刚拉开序幕!
“炊事班!集合!” 刘大柱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军刀,瞬间划破了营地里沉重的喘息声。他黝黑的脸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坚毅。“其他人可以休整,我们不行!立刻行动!支灶!架锅!准备晚饭!动作快!要让战友们吃上口热乎的!”
命令如山!没有丝毫犹豫,炊事班的士兵们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酸痛,迅速行动起来。卸下背包?不,他们首先要卸下的是那些刚刚立下大功、此刻又恢复其本职工作的行军锅!
张阙在这一刻,对刘大柱的命令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他看着那些瘫倒在地、疲惫不堪的战友,心中没有丝毫抱怨“为什么我们不能休息”的想法。相反,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是的,在别人行军时,他们同样行军,背负着更重的锅具;在别人休息时,他们必须工作!因为他们是炊事班!他们的职责,就是在战友们最疲惫、最需要补充的时候,提供维系体力和士气的能量!这口锅,是武器!锅铲,就是他们的枪!
“张阙!李响!” 刘大柱的吼声点名传来,“你们俩!负责收集燃料!这鬼地方缺柴火,给我把眼睛放亮点!石头缝里、枯死的树根,只要是能烧的、相对耐烧的,全给我弄回来!别走远!注意安全!半小时内必须返回!这是命令!”
“是!班长!” 张阙和李响同时挺直腰板,大声应道。服从!无需多言!张阙迅速抓起一个空的大背篓,将一把锋利的工兵铲插在腰间。李响也背起一个背篓。两人没有任何拖沓,立刻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临时划定的营区范围,朝着外围那些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狰狞的巨大风蚀岩柱群走去。夕阳将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拉出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如同潜伏的巨兽,让这片荒凉的宿营地更添几分肃杀和未知。
张阙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扫视着地面和岩石缝隙。他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可能带着敷衍,而是充满了专注和一种“寻宝”般的使命感。他知道,每一根枯枝,每一块耐烧的骆驼刺根茎,都关系到今晚能否顺利开火,关系到疲惫不堪的战友们能否喝上一口热汤!这同样是战斗!一场与时间、与匮乏资源、与自身极限的战斗!锅铲与步枪,在这一刻,职责同等重要!他握紧了手中的工兵铲,身影迅速融入了巨大的、阴影幢幢的岩石迷宫之中,开始了属于炊事兵的、另一场无声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