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晨雾还没散尽,祠堂檐角的风铎突然叮铃作响。茶阿梨蹲在矮灶前吹火,婆婆咳出的血丝落在靛蓝围裙上,洇成深褐的茶锈。她摸出贴身戴的银镯,指腹擦过内壁模糊的忍冬纹——那是阿娘留的唯一念想,十年前矿洞塌方时,镯子缠在阿爹血肉模糊的手腕上,被救援队硬生生掰断了圈口。
山道夫踩着露水过来时,肩上药锄柄挂着夜巡沾的蛇蜕。少年后颈新添了道血痕,是前日替王金宝挡开发商的推搡留下的。\"婆婆咳血了?\"他立在篱笆外,目光落在阿梨腕间那道发亮的银痕上,仿佛能透过粗布袖口看见镯子的豁口。
阿梨往灶膛塞了把艾草,青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老毛病,开春返潮就这样。\"她起身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细白手腕,银镯在晨光里晃出一道虚影。道夫喉结动了动,从补丁叠补丁的裤兜掏出个油纸包:\"硫磺粉,熏蛇洞的。\"纸角沾着紫云英汁液,是他巡山时顺手掐的。
祠堂方向突然炸开锣响。老支书破锣嗓子惊飞了檐下麻雀:\"茶学班要挑人哩!去省城学新技术...\"王金宝缩在晒谷场西头,新球鞋碾着半截烟头,猩红蛇徽在晨露里洇出血迹般的纹路。他爹戴手铐那日,推土机碾过的紫云英丛里,也落着这样的烟头。
道夫爷爷的羊皮护膝从祠堂门槛下露出来,老人正用硫磺粉在青石板上画驱蛇符。阿梨盯着油纸包边缘的紫云英渍,恍惚看见十年前矿洞口的野花也是这样被血染透。那时婆婆还能视物,枯枝般的手攥着断镯,在矿警的呵斥声里摸遍了七十二具残躯。
\"我不去。\"道夫突然开口,药锄柄上的蛇蜕在风里轻颤,\"南坡的茶兜该剪枝了。\"少年肩胛处的旧伤疤在粗布下若隐若现,去年护着祖茶树被钢筋刮破的皮肉,如今长成了扭曲的忍冬纹。阿梨袖中的银镯突然发烫,内壁的苗文在皮肉上烙出红痕——那是昨夜婆婆咳血时,死死攥着她手腕留下的。
茶学班的白帐篷支在晒谷场东头时,王金宝不见了。有人说看见他攥着带蛇徽的烟头往乡政府去,新球鞋踩碎了刚抽芽的紫云英。道夫巡山回来,药篓里装着被铁锹挖断的茶根,断口处凝着靛黑的泥。祠堂香案上的光绪年剿山令拓片无风自动,霉纸背面浮出开发者祖父的矿脉图。
雨是半夜下的。阿梨摸黑去封毒泉眼的泥灶,腕间银镯豁口勾住一截忍冬藤。暗处突然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茶学班的眼镜先生像从地底钻出来:\"这镯子...能借我看看么?\"消毒水味混着硫磺粉,激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油纸包从怀里掉落,去年道夫给的硫磺粉撒在雨里,溅起靛色火星。
晒谷场西头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道夫撞开祠堂木门时,王金宝正蜷在神龛下,新球鞋裂了口,露出底下\"童工编号1997\"的烙印。少年掌心攥着带血的合同纸,条款夹缝里藏着茶厂收购整片茶山的密约。\"他们应承给爹减刑...\"王金宝嘶吼着把烟头摁在手臂上,烫焦的皮肉味混着茶锈气在雨中扩散。
道夫爷爷的药杵在陶罐里重重一磕。老人摸出羊皮护膝里藏的光绪地契拓本,硫磺粉混着血沫子抹在霉纸上:\"山魂泪泡透的老契...比不过机器魂的钢印?\"祠堂梁柱突然簌簌落灰,光绪年的镇山玉珏在匣中发出蜂鸣,那是十年前矿难时阿梨爹护在胸前的残玉。
暴雨最急时,南坡传来山体滑坡的轰隆。道夫抄起药锄就往山下冲,粗布褂子裂口在风中翻飞,后背旧疤吸饱雨水,浮出工尺谱的纹路。阿梨腕间银镯豁口突生灼痛,忍冬纹下的皮肤绽开细痕,菌丝般的血线游向祠堂方向。她想起婆婆今晨塞过来的油纸包,除了硫磺粉,还有半块硬得硌牙的烘柿饼——那是道夫巡山的干粮。
新发的茶芽在泥石流中挣扎,根系还缠着开发商遗落的钢筋。道夫挥锄的手突然僵住——滑坡裸露出光绪年的矿洞,朽木支撑架间卡着半具白骨,腕骨上套着锈透的银镯,内壁忍冬纹与他昨日瞥见的,阿梨腕间的一模一样。
祠堂的铜盆接满雨水时,道夫攥着半截锈镯立在矿洞口。雨丝斜斜切过残存的矿灯铁架,在森森白骨上溅起细小的泥点。少年后背的工尺谱纹在雨中鼓胀,仿佛有无数菌丝要从旧伤疤里钻出来——那白骨腕间的银镯,分明刻着与阿梨腕间相同的忍冬纹。
晒谷场方向突然传来锣响,老支书破音的嘶喊混着雨声飘来:\"茶学班要撤哩!仪器都装箱了...\"道夫猛地转身,药锄柄上的蛇蜕簌簌落地。他看见阿梨跌跌撞撞奔来,靛蓝裤脚沾满紫云英碎瓣,腕间银镯在雨幕里晃出虚影,豁口处垂下一缕染血的菌丝。
\"婆婆...\"阿梨喉间挤出的字眼被雨水泡得发胀,\"婆婆吞了玉珏!\"她摊开的掌心躺着半块烘柿饼,饼心嵌着硫磺粉凝成的硬核。道夫突然想起昨夜祠堂异动,光绪年的镇山玉珏在锡匣中发烫,烫穿了婆婆藏在神龛底的油纸包。
矿洞深处传来碎石滚落的闷响。白骨指节突然抽搐,锈透的银镯\"当啷\"坠地,内壁忍冬纹在泥水里游成苗文。阿梨腕间的镯子豁口骤亮,菌丝裹着血珠射向白骨,那具残躯竟在雨中缓缓立起,颌骨开合间飘出《净山谣》的调子。
\"阿爹——\"少女的哭喊卡在喉间。十年前矿难那日,瞎子婆婆也是这样攥着断镯,在七十二具蒙着白布的尸首间踉跄。如今那白骨指节抚过道夫手中的锈镯,裂缝处突然绽出紫云英嫩芽,根系缠着发黑的血管纹路。
晒谷场东头突然腾起靛色浓烟。茶学班的铝皮箱子在雨中爆燃,眼镜先生的白大褂挂上忍冬藤,火舌舔舐着合同纸上的蛇徽。王金宝从浓烟里冲出,新球鞋烧穿了底,露出脚底\"童工1997\"的烙印:\"他们要炸山!仪器箱里藏着雷管...\"
道夫爷爷的药杵重重砸在青石板上。老人撕开羊皮护膝,光绪年的地契拓本在雨中舒展,霉纸夹层里竟藏着开发者祖父的认罪书!硫磺粉混着血沫子抹在契纸上,墨迹遇水显形:当年矿难竟是故意塌方,就为掩埋山腹中的玉脉。
祠堂梁柱轰然断裂,镇山玉珏从锡匣中射出青光。阿梨腕间的银镯豁口突然迸裂,菌丝裹着玉珏残片射入矿洞。白骨在青光中渐次丰盈,化作眉眼模糊的虚影——正是矿难那日被吞没的采玉人。虚影指间缠绕的忍冬藤蔓,与阿梨腕间伤痕严丝合缝。
雨势最急时,山体深处传来闷雷。道夫挥锄劈开矿洞朽木,祖茶兜的根系竟与玉脉纠缠生长。少年后背的工尺谱纹吸饱水汽,在电光中浮出全本《净山谣》。阿梨腕间菌丝暴涨,豁口处绽开紫云英,花蕊间凝着婆婆咳出的血珠。
晒谷场西头突然地动山摇。王金宝嘶吼着扑向燃烧的合同堆,童工烙印在火光中化为灰烬。茶学班的帐篷在爆炸中升腾,开发者埋下的雷管引线,此刻正被光绪年的玉脉根系绞成碎末。
雨霁时,新发的茶芽钻出矿洞裂缝。道夫立在白骨消失处,掌心躺着彻底锈透的银镯。阿梨腕间伤痕已然愈合,唯余一圈淡青的忍冬纹。祠堂废墟里,瞎子婆婆倚着神龛残骸,枯瘦掌心攥着半枚玉珏——正是当年矿难时,阿梨爹用命护住的镇山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