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晒谷场边矮檐下的泥灶已吐出青烟。茶阿梨踮脚取下熏在灶口竹匾上的粗布褂,忍冬纹的补丁吸饱了草木灰气,硬邦邦蹭着她冻红的腕子。瞎眼婆婆在里屋咳,一声接一声,空洞得像是破风箱在抽。阿梨把褂子叠好塞进碎花布书包——那是去年赶集用三斤明前茶换的,布面上印的紫云英早褪了色。
山道夫踩着露水过来时,肩上药锄柄还挂着夜巡沾的蛛网。少年肩胛处的粗布又裂了道新口,去年被开发商推倒的校舍钢筋刮破的旧伤疤在晨光里若隐若现。他看见阿梨站在自家矮篱笆外,靛青的裤脚被草叶汁染得发暗,像蒙了层薄薄的茶锈。
“婆婆夜里咳得凶了?”道夫声音闷闷的,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砾感,目光落在阿梨腕间那个磨得发亮的旧银镯上。镯子圈口有道细小的豁口,内壁刻着几乎看不清的忍冬纹。
阿梨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镯的豁口,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老毛病,开春山里返潮就这样。”她顿了顿,从书包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道夫,“婆婆让带的,辣子腌的笋尖,下饭。”
油纸包还带着灶火的余温,一股霸道的咸鲜混着辛辣直冲鼻腔。道夫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把那温热的纸包攥在手心,指尖触到阿梨微凉的指节,两人都像被火燎了似的飞快缩回手。空气里有种无声的黏稠,比晨雾还浓重。少年耳根发烫,胡乱扯了扯肩上裂开的粗布褂子,似乎想遮住那道难看的旧疤,又似乎想藏起那份无措。
“走…走吧,该迟了。”他别开脸,率先踩上湿滑的田埂。阿梨跟在他身后半步,书包带勒着瘦削的肩膀。山道崎岖,两旁新发的茶芽顶着露珠,在薄雾里闪着怯生生的绿。道夫宽厚的背影挡在前头,替她分开了沾满露水的杂草丛。他裤脚上补丁叠补丁,针脚粗大笨拙,是他自己缝的。阿梨盯着那歪扭的针脚,想起自己袖口那道忍冬纹补丁的细密匀称,心里某个地方,像被刚抽芽的茶尖轻轻搔了一下,又痒又软。
教室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和劣质粉笔灰的味道。缺了条腿的讲台吱呀作响,校长兼唯一的老师正费力地在掉了漆的黑板上写“现代农业技术”,粉笔灰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上。王金宝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崭新的球鞋鞋帮沾着泥点子,像几点醒目的污渍。他爹前阵子戴着手铐被带走的场景,仿佛还在晒谷场蒸腾的尘土里飘着,让这间破旧的教室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道夫翻开那本同样破旧的课本,书页卷了边,散发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硫磺气息——那是他巡山熏蛇洞时沾上的。他坐得笔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右前方。阿梨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细白的弧线,正小心地用一块磨薄的橡皮擦着作业本上的错字。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洞,吝啬地投下一小片光斑,恰好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那圈古老的忍冬纹在光里浮凸出来,缠绕着那道不显眼的浅疤。道夫记得,那是去年毒泉眼风波时,被无形的菌丝勒出的痕迹。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锁骨下那道被钢筋刮破的旧疤,新长出的皮肉下,似乎还残留着《净山谣》工尺谱隐去的鼓动。
课间休息的破铁钟敲响时,校长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县里…说是要办个‘茶学班’,”他搓着手,目光在底下几张年轻又过早染上风霜的脸上扫过,“教点新法子种茶、炒茶…包吃住,学好了,兴许能进大茶厂。”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仿佛这是他能替这些山里的孩子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王金宝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狠狠踢了一脚桌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进茶厂?他爹就是栽在那蛇形厂徽上的。
阿梨握着铅笔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婆婆夜里咳得越来越凶,像要把心肺都掏出来。家里那点薄田和几棵老茶树,是她们祖孙俩唯一的活命指望。学新法子?她眼前闪过婆婆摸索着在昏暗灶间熬药的佝偻身影,还有瞎眼老人枯枝般的手一遍遍抚摸那个盛着碎玉的锡铁空匣的样子。那匣子,装着她们家最后一点念想,也压着沉甸甸的秘密。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按住腕上的银镯,冰冷的金属紧贴着那道浅疤。
道夫则盯着课本上“现代农业技术”那几个模糊的字,脑子里却轰响着推土机的轰鸣和爷爷那夜裹着湿透的羊皮护膝,扒拉光绪年剿山令拓片时咳出的血沫。山魂泪泡透的老契……新法子?他爹上次回来,鬓角带着省城流水线的铁锈灰,塞给他一把硬邦邦的水果糖,那甜腻的味道至今堵在他喉咙里,像一团化不开的机油。流水线有顶棚,晒不着?少年的手在课桌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疤新肉下,那沉寂的工尺谱仿佛被无形的指头拨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嗡鸣。
放学路上,夕阳给连绵的茶山镀上一层疲惫的金红。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沉默像山间的暮色一样弥漫开来。阿梨走得慢,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道夫几次放缓脚步等她,目光掠过她单薄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路过毒泉眼,那泉水如今清澈见底,倒映着天边的火烧云,也映着岸边新发的、柔弱的紫云英。道夫停下脚步,弯腰掬起一捧水。泉水冰凉清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他犹豫了一下,把水捧到阿梨面前。
“尝尝,真甜了。”他声音有点干涩。
阿梨抬起眼,看着他被泉水沾湿的手掌和掌心清澈的水,又看了看他额角被汗水黏住的乱发和肩上那道愈发明显的裂口。她没接水,只是从自己洗得发白的靛蓝布书包里,摸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洗得发毛的靛蓝粗布帕子,递了过去。
“汗…擦擦。”她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泉眼边汲水的小虫。
道夫愣住,看着那块靛蓝的粗布帕子,和他身上的褂子一个颜色。他放下手里的水,在同样靛青的裤子上蹭了蹭湿漉漉的手,才小心地接过那方带着淡淡皂荚和草药气息的帕子。指尖相触的瞬间,阿梨飞快地缩回了手,像被烫到。道夫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粗布的纹理摩擦着皮肤,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阿梨指尖的微凉和一丝极淡的忍冬藤气息。
“省城……茶学班,”道夫把帕子攥在手里,没还给她,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南坡,那里的祖茶兜抽出了嫩芽,“校长说的。” 他声音闷闷的,像是自言自语。
阿梨没接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银镯,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圈忍冬纹和下面的浅疤。半晌,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新茶和泥土的微腥,也带着瞎子婆婆压抑的咳嗽声,仿佛就在耳边。她想起婆婆夜里摸索着,把那油纸包里最后一点硫磺粉小心地塞进她书包内袋,“道夫巡山……用得着。”婆婆枯瘦的手冰冷,带着药罐子熬煮太久的苦涩。
天边最后一点亮色被山峦吞没,深蓝的暮霭笼罩下来。道夫捏着那块靛蓝的粗布帕子,手心微微出汗。他想起父亲上次回来,那鬓角刺眼的铁锈灰和硬塞过来的糖果包装纸上,印着花花绿绿的、他从未见过的水果图案。那甜腻的味道,和这山间清冽的茶香、泥土的腥气格格不入。
“我……”道夫刚吐出一个字,几颗冰凉沉重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落在滚烫的脸颊上,也砸在阿梨单薄的肩头。紧接着,雨幕哗地一声拉开,天地间瞬间被密集的雨线填满。山里的春雨,说来就来,带着料峭的寒意。
“跑!”道夫低喝一声,下意识地抓住阿梨的手腕——隔着那圈冰凉的银镯和温热的皮肤。阿梨惊得一颤,却没有挣脱。两人在越来越密的雨幕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起来,朝着山腰上道夫家那点微弱的灯火。雨水很快打湿了头发,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道夫肩上的裂口被雨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阿梨被他拉着,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滚烫和奔跑时急促的喘息。她的辫子散了,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和脖子上,腕子被他攥着的地方,银镯的忍冬纹硌着骨头,却奇异地不再冰冷,反而生出一丝灼热。
跑过那片疯长的紫云英丛时,道夫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阿梨被他带得也向前扑去,另一只手慌乱中抓住了他湿透的后襟。少年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隔着湿透的粗布,传递出惊人的热度和力量。他稳住身形,几乎是半抱着把阿梨从泥泞的田埂边沿拉了回来。雨声哗哗,盖过了两人狂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阿梨站稳后慌忙松开手,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滚烫一片。道夫也飞快地松开了她的手腕,那块靛蓝的帕子早已掉落在泥水里,沾满了泥点。
茅屋昏黄的灯光就在眼前了,道夫爷爷佝偻的身影映在糊了油纸的窗户上。两人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屋檐外,雨幕如织,将远处的茶山和近处的晒谷场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道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侧头看向阿梨。她正低着头,拧着自己湿透的辫梢,水珠顺着她细白的脖颈流进同样湿透的靛蓝衣领。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却开始显露少女柔韧线条的侧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只挤出一句:
“这雨……比省城的暖。”
阿梨拧着辫子的手顿住了。她慢慢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睫颤了颤,看向道夫。少年脸上淌着水,肩头那道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裂口像一张沉默的嘴。他眼神里有种笨拙的真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这片山林的倔强。她没说话,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下头。屋檐水敲打着地上的青石,发出单调而绵长的嘀嗒声。茅屋里,传来道夫爷爷压抑的咳嗽,和药罐子在泥灶上咕嘟冒泡的声响,沉甸甸地压在潮湿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