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间那声穿透生死的微弱心跳,如同投入陈屿灵魂沼泽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蚀骨的寒意便以更凶猛的姿态反噬回来。冰冷的金属担架上,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他却感觉不到疼。身体内部仿佛变成了战场,靛蓝的冰晶在血管、神经、甚至骨髓的罅隙里疯狂滋长、蔓延,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像无数细小的冰蛇在啃噬他的生命根基。每一次细微的碎裂,都带走一分属于“陈屿”的温度和感知。视野里,世界被一层流动的、变幻不定的靛蓝色薄雾笼罩,惨白的灯光、秦主任惊惧的脸、冰冷的停尸柜,都在这薄雾中扭曲、融化,如同印象派笔下癫狂的噩梦。
“注射!快!最大剂量!”秦主任嘶哑的声音透过防护服面罩,沉闷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又一针强效镇静剂带着刺骨的冰凉注入静脉,试图镇压那非人的狂暴。身体的挣扎被强行按回担架,肌肉在药物的麻痹下沉重如铅,但意识却像被投入冰海的烙铁,在极致的冰冷与灼烧的撕裂感中剧烈冲突。颅内的“滋啦”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药物制造的虚假平静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有渗透性。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碎裂,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恶意的低语,试图穿透他意识的屏障,将某些不属于他的东西……烙印进去。
他被严密防护着,如同处理最高危的生化污染源,转移回了特护病房。厚重的隔离帘拉上,将世界隔绝在外,只剩下监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他自己沉重、带着冰碴摩擦声的呼吸。赵刚来过一次,隔着防护玻璃,脸色铁青如生铁,眼神里燃烧着怒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他带来的是坏消息:“素胚名录”的加密强度超乎想象,技术科撞得头破血流,进展缓慢;老刀这条线暂时断了,所有关联账户、通讯记录都被清理得如同从未存在;苏虹和阿哲,更是如同人间蒸发。风暴并未停歇,只是暂时潜入了更深、更暗的水域。
“撑住,兄弟。”赵刚的声音透过对讲器传来,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外面有我。” 陈屿想点头,想回应,但身体的每一寸都像被冻结在万年冰层里,连转动眼珠都无比艰难。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病房里只剩下永恒的、被靛蓝薄雾扭曲的光影,以及那无休无止的“滋啦”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病房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没有脚步声,只有一丝若有若无、带着水汽和泥土腥味的冷风钻了进来。
一个身影,像一道被雨水打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是张振。
他浑身湿透,深色的夹克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疲惫而紧绷的轮廓。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往下滴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脸上那道旧疤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但更刺眼的是他眼中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空洞。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一个用防水油布裹着的、巴掌大小的长条形物体,边缘被雨水浸得发黑。
他没有看陈屿,或者说,他根本不敢看。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病房角落那片被靛蓝薄雾扭曲得最严重的阴影,仿佛那里藏着噬人的猛兽。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挪到陈屿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陈队……”张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濒临崩溃的颤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找到点东西……在王梅……她工作室的……地下室……”
他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那湿透的油布。动作笨拙而急切,手指因为寒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不断哆嗦。
油布剥开。
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高科技的仪器,也不是什么惊悚的证物。
是一艘纸船。
一艘用普通的、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作业本纸张折成的、小小的纸船。纸张早已被水浸泡得发黄、发软,边缘卷曲破损,上面用稚嫩的、歪歪扭扭的蓝色水彩笔写着三个字:“小雅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屿体内那肆虐的靛蓝冰寒和刺耳的“滋啦”声,在看清那艘纸船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出现了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停滞!一股尖锐的、完全不同于靛蓝侵蚀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太阳穴!
小雅!张振的女儿!那个在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夏日,在城郊那条因暴雨而暴涨的浑浊小河旁……失踪的小女孩!打捞队在下游的烂泥滩里只找到了她的书包,里面就有这样一艘她亲手折的“小雅号”!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河水腥气和绝望的呼喊,瞬间冲垮了陈屿被靛蓝侵蚀的屏障!
“张振……小雅……”陈屿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在喷吐冰碴。
张振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击。他死死攥着那艘破败的纸船,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它碾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对上了陈屿那被靛蓝薄雾笼罩、却同样燃烧着惊骇与询问的目光。
“是她……是小雅的东西……”张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撕裂的哭腔,却又被强行压回喉咙,变成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但不是在三年前那条河边……是在……是在王梅那个鬼地方的地下室!一个……一个泡着靛蓝色脏水的玻璃缸底下!压在一堆……一堆烂泥和……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下面!”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回忆本身带着剧毒。“我……我跟着王梅……那女人疯了……她这几天像鬼一样,半夜偷偷摸摸去她那个陶艺工作室……我撬开了地下室的门……里面……里面全是……”他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极度恐惧和恶心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景象,“……全是瓶瓶罐罐!泡着……泡着东西!像……像林法医报告里说的……那些靛蓝色的……还有……还有风铃!墙上……挂着那种瓦片做的鬼风铃!跟……跟你描述的地下室里……一模一样!”
张振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让他几乎无法组织语言。“然后……然后我就在那个最大的玻璃缸底下……看到了这个……”他再次举起那艘破败的“小雅号”,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它……它被压在缸底……旁边……旁边还有这个!”
他哆嗦着,从湿透的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多层密封袋小心包裹的东西。
那是一小截采样管。
透明的硬质塑料管,只有小指长短,里面装着不到一毫升的、极其粘稠、呈现出一种诡异、仿佛沉淀着星光的……靛蓝色液体!
这截采样管,陈屿认得!
这正是当初技术科从林晚星体内提取关键组织样本时,分装使用的标准型号采样管!其中一部分样本用于检测,而这截……显然是当时未被使用、或者作为备份的残留!
它怎么会出现在王梅的地下室?!还和小雅的纸船在一起?!
“王梅……她……”陈屿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体内的寒意因为这骇人的发现而再次蠢蠢欲动。
“她跑了!”张振猛地打断他,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疯狂,“我找到这东西的时候,被她撞见了!那女人……那女人根本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王梅!她的眼神……像毒蛇!她手里……拿着一个……一个喷壶!里面装着……跟这管子里一样颜色的鬼东西!”张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那里似乎残留着被冰冷液体溅射到的灼痛感。“她想喷我!我躲开了……然后……然后她就跑了!像鬼影子一样……钻进雨里不见了!”
张振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信息量和恐惧让他濒临崩溃的边缘。“陈队!小雅……小雅三年前……根本不是意外!那条河……那条河的上游……就经过‘云栖’艺术区!王梅……苏虹……她们是一伙的!她们……她们害死了小雅!她们在用……用活人做实验!”他猛地抓住陈屿病床的金属栏杆,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但眼中的痛苦和疯狂却更加浓烈,“这管子……还有这纸船……就是证据!小雅……我的小雅……她……她是不是也……也变成了……变成了……”
那个恐怖的词汇——“人俑”——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张振无法说出口。他死死攥着那截装着靛蓝液体的采样管和那艘破败的纸船,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那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皮肉的结果。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屿,那眼神不再是看向队长,而是看向唯一能理解这地狱般真相的同伴,看向一根同样在深渊中挣扎的浮木。
“她们……把……把小雅……也……‘做’成了……那种……东西?”张振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
陈屿无法回答。他体内的靛蓝冰寒因为张振身上散发出的强烈负面情绪——那滔天的恨意、绝望和濒临疯狂的悲痛——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然暴涨!“滋啦——!” 颅内的碎裂声瞬间变得尖锐刺耳,像有玻璃渣在脑髓里疯狂搅动!眼前的靛蓝薄雾剧烈翻涌,瞬间被染上一层疯狂跳动的、不祥的血红!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双重夹击(体内的侵蚀和体外张振带来的精神冲击)撕扯、拖拽,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沦!
“呃啊——!”陈屿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嘶吼,身体在束缚带下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手背上刚刚处理过的伤口再次崩裂,暗红中透着诡异靛蓝荧光的血液渗出纱布。
“陈队!”张振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后退半步,眼中的悲痛瞬间被惊惧取代。
就在陈屿的意识即将被那血红和靛蓝的狂潮彻底淹没的瞬间——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飘渺的……风铃声。
不是现实中刺耳的碎裂声,也不是记忆中地下室里那万千怨魂的悲鸣。
这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的灵魂深处。清脆,空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属于林晚星的、冰冷的……指引?
这声音出现的刹那,陈屿体内那狂暴的靛蓝侵蚀和翻涌的血红,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那尖锐的“滋啦”碎裂声也骤然减弱!
与此同时,张振手中紧攥着的那截装着靛蓝液体的采样管,管壁上那些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的暗金色纹路,骤然亮了一下!极其微弱,如同萤火,却清晰地映入了陈屿被侵蚀扭曲、却因风铃声获得一丝清明的视野!
那光芒……与停尸间里,林晚星胸口黑暗虚无中那点摇曳的金芒……同源!
“管……管子……”陈屿用尽残存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指令,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振的手,“……林晚星……她的……力量……在里面……对抗……”
张振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截突然亮起微光的采样管,又猛地抬头看向陈屿眼中那丝挣扎着浮现的、属于“人”的急切光芒。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大脑!
他猛地将手中那艘破败的“小雅号”纸船塞进怀里,贴身藏好。然后,他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双手颤抖着,将那截闪烁着微弱金芒的靛蓝采样管,隔着防护罩,用力地、小心翼翼地按在了陈屿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崩裂的胸口!
“呃——!”
冰冷的采样管接触皮肤的刹那,陈屿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上弓起!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冲破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