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经理站在投影前，手指敲击幻灯片上的数据曲线。A区会议室没开空调，四十多人挤一起，汗臭味和烟味混成一团。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记事本摊开，装作认真记录，眼睛却在扫视每张脸。
\"第一季度，鲜花生意营收增长53%。\"白经理用激光笔点着那条红色上扬曲线，\"比其他所有业务板块都强。\"
白家不止一门\"生意\"：电话诈骗、网络钓鱼、地下赌场，还有\"红楼\"。所谓红楼，表面是高端话务中心，实则是杀猪盘培训基地——专门训练女性进行感情诈骗，针对中高端目标。
\"上头研究决定，扩大鲜花规模。\"白经理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像念课文，\"新增两个区，增员八十个数。市场需求大，缺存货。\"
坐在前排的谭姐站起来，烫着一头大波浪，指甲涂得猩红，眼睛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像蛇信子一样。\"这波行动，每组出十人，三天拿下四十个新人。配额完不成，别想要奖金。\"
我被分到\"接货组\"。说白了就是到车站、码头抓人的。组长马六，东北口音，瘦高个，脸上一道刀疤从眼角一直拉到嘴边。据说以前混黑社会，手上几条人命，\"拉活儿\"经验丰富。
会议室里气氛古怪。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表情僵硬。大多数园区员工只当红楼是话务部门，不知道里面的勾当。只有少数人清楚那些进去的女孩会变成什么。
谭姐讲起\"行情\"：\"一条成熟线，产值上不封顶。平均能月入十到二十万块。\"她涂着口红的嘴扯出个弧度，\"这行最大优势是啥？受害人没脸报警。那帮傻逼男人，被骗了钱财感情，丢不起这人。\"
角落里几个老手发出短促笑声，被白经理瞪了一眼，立马噤声。
\"下面，马六讲拉活儿技巧。\"白经理退到一边。
马六走上台，手里拿着一摞资料，示意发下去。他脸上那道疤每说一句话就跟着抽动一下，显得特别狰狞。
\"都记住，咱们要什么样的苗子？\"他扯了扯发黄的衬衫领子，\"年轻，水灵，没根没底，没见过世面。最好是刚出社会的傻闺女，越听话越好。\"
我翻开那本皱巴巴的资料册，第一页密密麻麻列着\"猎物特征\"：18-25岁，农村或四五线城市出身，初中到高中学历，无社会关系网，家庭联系淡漠，\"想赚快钱，想出人头地\"。
后面甚至有\"易捕区域\"：四川凉山、贵州黔东南、云南文山、广西百色等贫困县。
\"老规矩，拉活儿走细的，不走莽的。\"马六掏出沾着烟油的手帕擦汗，眼睛环视一圈，\"刀子只在万不得已时亮。记住，一个自己跟来的小妹，比十个哭哭啼啼的货值钱多了。搞砸一个扣你们仨月提成。\"
我低头记着，后背一阵阵发冷。这里的每句话、每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现在什么骗术最好使？\"马六问大伙。
\"找模特！\"
\"外贸加薪！\"
\"星探选角！\"
\"留学深造！\"
马六点头：\"这帮娃娃都一个死穴——好高骛远，见不得糖衣炮弹。四线城市的，就说高薪；臭美的，就弄模特；想出国的，忽悠留学。对症下药，投其所好。\"
他满脸职业微笑，像个推销员：\"记住，前期先哄，出了问题再吓，胡萝卜加大棒，这套组合拳谁都扛不住。\"
会议持续了三小时。散会前，每人领了一套装备：假名片、伪造工作证、十来张模特样张，还有两个\"摄影包\"——里面全是空壳子，外观像模像样，纯粹忽悠人用的。
出门时，马六喊住我：\"新来的，听说你小子有两下子？\"
\"略懂。\"我不动声色。
\"那跟我一组。明早四点，汽车站正门口，带上bb机。\"他指了指我胸前口袋，\"这活路爽着呢，等完事儿分你几个尝尝鲜。\"
回宿舍路上，我思考对策。不参与，会引起猜疑；参与，等于帮凶。
但现在为了自保，为了找到默哥，不能轻举妄动。
第二天凌晨三点四十，我和马六带着三个人到了长途汽车站。
这座城市是缅泰边境最大的中转站，每天有几十趟大巴，拉来全国各地找活路的年轻人。
清晨的汽车站已经挤满了人。夜班车不断抵达，乘客拖着行李，睡眼惺忪地四处张望。
马六叼着烟，眼睛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不时指指点点。
\"瞧那个，棕上衣，肩包，单身。\"马六压低声音，\"李子，你上。\"
李强三十出头，穿着印着英文的假名牌衬衫，戴副廉价金丝眼镜，看着像个体面的白领。他拿起那个假摄影包，理了理头发，朝目标走去。
我们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看李强假装摄影师跟女孩搭讪。起初女孩警惕得很，但李强掏出名片和样册后，她明显放松了。十分钟后，李强冲我们挤了挤眼。
\"上钩了。\"马六冷笑着掐灭烟头，\"打渔十年，水性一清二楚。\"
李强把女孩带到站外的\"好日子\"快餐店，我们尾随过去，装成同事模样坐在隔壁桌。
女孩姓张，四川南充安岳县人，刚满二十，初中毕业，到城里找工作。
李强已给她画了个大饼——某港资模特公司招临时工，日结两百，不要经验，包吃住。
\"你形象气质特别符合我们要求。\"李强一脸真诚，掏出小灵通给她看几张模特照片，\"现在市场最缺你这种纯朴感觉，找了好久了。\"
女孩半信半疑，川普口音很重：\"真的啊？我啷个没学过嘛...\"
\"没关系，简单培训一下就行。\"李强掏出一份皱巴巴的合同，\"签了马上安排工作，今天就能拿钱。\"
女孩犹豫了下：\"我想先跟家里人说一声。\"
李强表情顿时变了，使个眼色。马六立马过去：\"张小姐，咱们公司有规定，试用期不能对外说工作内容，涉及商业秘密的事。\"
女孩眼神里闪过一丝警觉：\"那...我再想想吧，反正我还有朋友在这边...\"
她站起来要走，李强一把抓住她胳膊：\"别急啊，这么好的机会...\"
\"放开我嘛！\"女孩挣扎起来，声音提高，\"我不去了！\"
饭店里其他人开始注意这边。马六眼睛一眯，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把面的开过来，别他妈墨叽。\"
我走出快餐店，内心天人交战。这时店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餐具掉地的声音。
回头看见李强和另外两人架着女孩往后门走，她嘴角流血，挣扎已经无济于事。
马六跟出来，见我杵在原地，脸色一沉：\"你他妈愣着干啥？麻溜儿的，去开车！\"
我只好去开了辆破旧面包车，停在后巷口。李强和另外两人把女孩拖过来塞进车里，她剧烈挣扎，被李强反手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女孩半边脸立刻肿了，嘴角渗出血丝。
\"给老子消停会儿！\"李强咬牙切齿，揪着女孩头发，\"再嚷嚷把你舌头割了。\"
女孩眼神从惊恐变成绝望，蜷缩在车厢角落，无声流泪。我透过后视镜看到她上衣口袋露出一角车票，还有个小本子，上面写着名字：张美玲。
趁没人注意，我迅速在自己掌心写下这个名字。
马六一屁股坐进副驾，从衣兜掏出皱巴巴的红塔山，咧嘴乐了：\"开门红啊，第一票就这么顺。\"
\"家里人不会找吗？\"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
\"找个几把。\"马六叼着烟嗤笑，眼角疤痕扭成一团，\"老家那批农村崽子，丢猪都比丢闺女着急。一年半载不通信儿，谁家不是这德行？等她爹妈急眼了，这娘们早变成别的玩意了。\"
车开回园区，一路上我不敢看后视镜。女孩蜷在角落，偶尔发出呜咽声，像只受伤的小兽。她的命运已经注定——进红楼，经过\"培训\"，变成杀猪盘的工具，直到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到达红楼后，女孩被谭姐的人带走了。她两眼空洞，麻木地跟着走，像具提线木偶。我装着胃疼，留在车里没跟进去。
\"不舒服？\"马六斜着眼打量我，声音里带着讥讽，\"怎么，我们小林子心软啦？\"
\"胃疼。\"我捂着肚子，\"昨晚吃坏了。\"
他扇了我后脑勺一巴掌：\"适应适应就好。跟着六哥干，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这行当，心慈手软的都喂鱼了。\"
中午稍作休整，下午继续行动，这次去了火车站。手法如出一辙，又\"钓\"了两个女孩，都是来城市打工的。
不同的是，这两个更警觉，刚开始不太相信，被马六灌了几杯掺料的饮料后，晕晕乎乎地被带上了车。
我全程冷眼旁观，记下每个女孩的信息：名字、老家、可能的联系方式。只有咬紧牙关，扮演好帮凶角色，才能保住自己，才有机会有朝一日为她们讨回公道。
三天行动，我们组\"钓\"了九个人。九条命，就这样消失在红楼大门后。
我每晚回到宿舍，都要在床垫夹层里的小本子上详细记录当天情况，包括同伙、地点、时间、受害者信息。这些就是罪证，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第四天，收到马六短信：行动告一段落。\"上面满意这批货，质量好。下周接着干，到时候通知。\"
我回到技术部，继续日常工作。但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些女孩绝望的眼神。
现在我救不了她们，暴露身份只会让自己和默哥都没命。
晚上，我去了地下赌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看着熟悉的脸，闻着熟悉的烟味和汗臭，竟有种诡异的安心感。至少这里的人是自愿来的，赌的是输赢，不是性命。
\"最近上哪去了？好几天不见人影。\"张力往我面前推了包劣质烟。
\"办事。\"我简短地回答，不想多说。
\"最近园区动静不小。\"张力压低声音，往四周看了看，\"听说在'招新人'？一车一车的。\"
我抬眼看他，没接茬。园区里消息传得飞快，但没人敢明说。
\"小心点。\"张力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那事沾上，洗不清的。\"
我点点头，心里翻江倒海。已经沾上了，手上沾的是九条鲜活生命。
我是帮凶，却无法反抗。
牌桌上，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出牌。大脑一片空白，全是些机械动作。
那个叫张美玲的南充女孩，现在不知道在红楼哪个房间。
是否还保持最后一丝尊严，还是已经沦为挣钱的工具？
想起红楼走廊上那些女孩麻木的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了灵魂。
她们曾经也有梦想，有期盼，如今只剩行尸走肉。
现在我帮不了她们，但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这些证据，救出默哥，然后让这地方所有人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