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将军府西跨院的烛火隔着窗棂,将柳氏的影子映在糊纸窗上,像一张扭曲的蛛网。紫檀木梳妆台上,鎏金烛台的火苗“噼啪”炸开灯花,映得她眼角的细纹都在发颤。沈若柔缩在锦榻边缘,藕荷色裙裾被她绞得皱成一团:“娘,昨儿个沈微婉把库房钥匙收走时,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再这么下去,咱们连月钱都要被克扣了!”
柳氏猛地一拍花梨木妆台,珐琅彩茶盏“当啷”跳起,滚烫的残茶溅在她镶着赤金护甲的指尖。她倒抽一口凉气,却顾不上烫,压低声音时喉咙里像含着碎冰:“慌什么!当年你爹在的时候,将军府的中馈是谁攥着?如今不过是个死了爹的小丫头片子,也敢骑在我头上?”她探身从妆台暗格里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蜡印上“周”字被指腹碾得发花,“我早让人递了帖子给户部侍郎周明远——当年他跟你姑父在漕运上结过梁子,正愁没机会拿捏将军府呢。”
沈若柔眼睛亮得像点了灯:“周侍郎?可将军府哪有什么把柄能抓?”
柳氏扯出一抹冷笑,金镶玉护甲划过密信封口,发出细碎的声响:“没有,便造一个!”她抖开信纸,青竹纹宣纸上是账房先生秦忠的蝇头小楷,“你瞧这几笔——戍守北境的军费调拨,我让秦忠在账册里添了几笔糊涂账,再把库房几箱旧甲胄的数目改小了。周明远只要拿着这假账册参一本,皇上必定派御史来查。”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喵呜”一声猫叫,尾音拖得格外诡异。柳氏脸色骤变,三根护甲“咔”地掐进掌心,吹灭烛火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黑暗中,只有老鼠窜过房梁的“窸窣”声,混着沈若柔压抑的抽气声,像无数根细针往人骨缝里钻。
次日辰时,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游廊青砖上投下斑驳光影。沈微婉翘着二郎腿坐在美人靠上,手里嗑着新炒的五香瓜子,碎壳“噗”地吐进春桃捧着的白瓷碟里。老管家佝偻着背匆匆走来,山羊胡上还沾着晨露,附在她耳边时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大小姐,门房刚递了帖子——户部侍郎周明远带着衙役,说奉旨查账!”
“查账?”沈微婉指尖的瓜子“啪”地裂开,嘴角却翘成得意的弧度,“来得好。春桃,去库房把那几箱旧账本搬出来,记得把第三摞最上面那本‘特殊’的账本换上去。”
春桃眨着杏眼,绞在腰间的绢子突然松开:“小姐说的是……记着柳氏克扣各院月钱的那本?可那账本不是被柳氏搜走了吗?”
“傻丫头,”沈微婉将瓜子仁抛进嘴里,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三天前我就让你把真账本藏到祠堂香案底下,现在压在最上面的,是我照着真账本描了一半的假货——只不过多添了几行柳氏给周明远送礼的‘明细’。”她晃了晃指尖的瓜子壳,“柳氏想借外臣的手搞垮将军府?我倒要看看,她这把火烧不烧得死自己。”
未时三刻,周明远带着二十来个衙役踹开将军府角门时,鎏金衔环门环被撞得“哐当”巨响。柳氏踩着三寸高的花盆底鞋迎上去,月白色披帛在风中抖得像招魂幡:“周大人!您可算来了!我们将军府这几个月……唉,真是被那不懂事的丫头搅得鸡犬不宁!”
周明远捻着山羊胡,八团海水纹补子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他斜睨着柳氏,鼻孔里哼出一声:“沈夫人放心,本官奉了皇上口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话音未落,却见沈微婉叼着根酸角枝晃悠出来,藕荷色襦裙下摆沾着半片草屑,活像刚从假山上滚下来。
“周大人这是唱的哪出?”沈微婉歪着头,酸角枝在齿间转得飞快,“我爹留下的将军府,从开国到现在没少过一两军饷,难不成您是来替我婶娘查她克扣下人的月钱?”
周明远脸色一沉,官靴重重碾在青砖上:“有人举报将军府私扣北境军费!沈大小姐若是没做亏心事,何必怕本官查账?”
“私扣军费?”沈微婉突然拔高声音,酸角枝“啪”地掉在地上,“周大人可别血口喷人!我爹当年在北境砍杀胡人的时候,您怕是还在翰林院抄书吧?”她往旁边一闪,指着库房方向,“想查?请便!只是查不出什么,我可得去御前问问,是谁在背后嚼舌根,污蔑忠良之后!”
周明远被噎得脸色发青,一挥手让衙役冲进库房。沈微婉趁着混乱,冲春桃使了个眼刀。春桃立刻猫着腰溜向柳氏住的撷芳院,裙角扫过月洞门时,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半个时辰后,八名衙役抬着四箱账本出来,箱盖打开时扬起一阵灰尘。周明远撸起袖子刚翻了两页,脸上的油光就变成了冷汗——账册上的朱批清晰无比,每笔军费调拨都有兵部大印,反倒是几笔中馈支出格外扎眼:“五月初五,支银二十两,与周侍郎夫人添妆”、“六月初六,支银五十两,为周侍郎贺寿”。
柳氏在旁边看得心焦,偷偷用脚尖踢了踢周明远的靴底。周明远猛地合上账册,咳嗽声像破锣:“沈大小姐,本官发现……这账目似乎有些混乱。”
“混乱?”沈微婉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转向身后的老管家,“管家爷爷,您不是说账目都按祖制记着吗?难不成是库房进了耗子,把账本啃花了?”
老管家拄着龙头拐杖上前,花白胡子抖得厉害:“回大小姐,自打老奴接管库房,账册便锁在樟木箱里,莫说耗子,连只蟑螂都进不去。周大人若是不信,不妨逐笔核对。”
周明远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刚要开口狡辩,却见春桃跌跌撞撞跑来,发髻散了半边:“小姐!不好了!撷芳院的秦账房……他卷着包袱从狗洞跑了!”
沈微婉挑眉:“跑了?他欠了赌债还是怎么着?”
春桃“扑通”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封面还沾着泥渍:“奴婢在他床板下搜到这个!里面记着柳氏夫人这三年来,克扣各院月钱、变卖库房绸缎的明细!”
柳氏尖叫着扑过去抢账册,金护甲险些刮到春桃的脸:“你个小蹄子敢诬陷我!这账册是假的!是沈微婉教你做的手脚!”
“假的?”沈微婉抢过账册,翻开某一页时故意举得高高的,“哟,这里还记着‘周侍郎端午收礼:翡翠鼻烟壶一对,白银三百两’呢!周大人,您啥时候改收鼻烟壶了?”
周明远“咕咚”咽了口唾沫,官服后心瞬间洇出一片汗渍。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手指颤抖着指向柳氏:“是她!是沈柳氏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让我伪造将军府私扣军饷的罪证!”
“周明远你敢卖我!”柳氏气得浑身发抖,头上的赤金步摇歪到一边,珠串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沈微婉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柳氏,声音甜得像蜜糖:“婶娘,您说您好好的管家奶奶不当,非要勾结外臣陷害自家?这下好了,不仅没搞垮将军府,反倒把自己的赃证送上门了。”
恰在此时,垂花门外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内侍尖利的通报:“七皇子殿下驾到——”
萧煜掀着石青色锦袍下摆走进来,腰间玉带扣在日光下闪着冷光。他扫了眼满地狼藉,目光最终落在周明远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周侍郎好大的官威,查案查到勋贵府邸来了?可知私闯将军府,按律当杖责八十?”
周明远“噗通”跪倒,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殿下饶命!是沈柳氏蛊惑小人!求殿下开恩!”
萧煜懒得再看他,对身后侍卫冷声道:“拖下去,送大理寺。至于沈柳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氏惨白的脸,“勾结外臣,意图构陷忠良,其罪当诛。不过念在她是将军府姻亲,便交由宗人府看管,听候发落。”
柳氏尖叫着去抓萧煜的衣摆,却被侍卫一脚踹开:“七皇子!我是冤枉的!是沈微婉设的圈套!”
“圈套?”萧煜终于看向沈微婉,眸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本王倒觉得,沈大小姐不过是替天行道。”他转向沈微婉,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沈小姐,库房钥匙可收回了?”
沈微婉福了福身,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回殿下,不仅钥匙收回来了,连婶娘藏在夹墙里的私房账本都找着了。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春桃手里拿过那本蓝布账册,“这里面还记着不少有趣的事呢,说不定能帮殿下您……呃,了解民情?”
萧煜接过账册随意翻了两页,突然低笑出声。他将账册递给侍卫,对沈微婉道:“沈小姐果然聪慧。不过本王有个提议——”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不如咱们联手,把这些跳梁小丑一次性收拾干净?”
沈微婉心跳漏了半拍,却故意歪头装傻:“联手?殿下可别骗我,我这人傻,容易当真。”
“本王从不骗人。”萧煜直起身,眼里的笑意浓得化不开,“明日城南的诗会,本王希望能与沈小姐同席。”
看着萧煜离去的背影,沈若柔躲在廊柱后咬碎了银牙。柳氏被侍卫架着经过她身边时,突然扭头嘶吼:“若柔!快去找李修!让他想办法!”
暮色四合时,沈微婉坐在窗前,看着春桃将一碗燕窝粥放在梨花木桌上。粥里的金丝枣在烛火下泛着光泽,她却没什么胃口:“春桃,你说柳氏让沈若柔去找李修……那瘸子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春桃替她拢了拢披帛,小声道:“小姐,李修虽然成了笑柄,但他毕竟是李家嫡子,说不定会使阴招……”
“阴招?”沈微婉捏起一颗金丝枣,在指尖转得飞快,“正好,我倒要看看,这对狗男女能玩出什么花样。”她突然笑起来,眼里映着烛火,像落满了碎星,“春桃你瞧着吧,明日诗会,可有好戏看了。”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上檐角,将竹影筛在窗纸上。沈微婉嚼着金丝枣,想起萧煜临走时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嘴角忍不住上扬。这一世,她不仅要守住将军府,还要让所有害过她的人,都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至于那七皇子……她舔了舔唇角的枣汁,说不定,真是个不错的“盟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