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汀兰院青砖地面上投下铜钱似的光斑,连廊下悬挂的鹦鹉笼都被镀上一层暖金。笼中绿羽鹦鹉正啄食着瓷碟里的粟米,每一次低头都让尾羽上的虹彩在光柱中流转。老管家佝偻着背立在廊下,指节因攥紧手中账本而微微发白,袖口补丁处的线头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几根不安分的琴弦。他盯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喉结滚动了三次,浑浊的眼瞳映着门上\"汀兰院\"三个褪色的隶字,终于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用铜环叩门。那铜环因常年摩挲而光滑如镜,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大小姐,老奴有事禀报。\"声线带着晨露般的微颤,尾音被穿堂风掠走半分。
屋内传来玉簪轻叩铜镜的脆响,如珠落玉盘。沈微婉的声音透过门缝飘出来,带着刚用完点心的慵懒,还沾着桃花酥的甜腻:\"进来吧,管家。\"
老人推门时,檀木轴发出\"吱呀\"轻响,惊得鹦鹉扑棱起翅膀。沈微婉正对着菱花铜镜插簪,月白色襦裙上银线绣的缠枝莲随着动作流转光泽,每一针银线都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亮。她鬓边那支并蒂莲玉簪尤为夺目,羊脂玉的簪身流转着温润的光,正是三日前七皇子差人送来的,簪头两朵莲花的花蕊处还嵌着极小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妆台上摆着半块桃花酥,碎屑散落在缠枝莲纹的瓷碟里,旁边压着的素笺一角露出\"痒\"字的尾钩,笔锋凌厉,显然是七皇子独有的狂草,笺纸上还留着淡淡的墨香。
\"大小姐,\"老管家将账本放在酸枝木桌上,指腹摩挲着封皮上\"中馈\"二字的烫金,那烫金因岁月磨损而有些斑驳,\"春日宴的事,前院后厨都传遍了。\"他说话时,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沈微婉腕上突然多出来的羊脂玉镯——那是昨日太傅夫人派人送来的谢礼,玉镯内壁还刻着细小的\"福\"字。
沈微婉转过身时,嘴角还沾着一点桃酥碎屑,杏眼弯成狡黠的月牙,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哦?管家听说什么了?莫不是说我又被堂姐欺负了?\"她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嘴角,却故意留下一点碎屑,像只偷吃东西的小兽。
老管家喉头滚动,目光落在她鬓边晃动的玉簪上,终究换了说法,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听说大小姐得了太傅夫人青睐,那身云纹缎裙穿得真是...光彩照人。\"他顿住话头,想起前日下人描述沈若柔在宴会上抓挠的丑态,忍不住咳了一声。
\"光彩照人?\"沈微婉拿起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擦拭嘴角,指尖在镜中映出俏皮的弧度,\"我倒觉得,堂姐在宴会上表演'抓痒舞'更光彩照人些。\"她说着,突然模仿起沈若柔抓耳挠腮的模样,惹得一旁侍立的春桃抿嘴偷笑。
老管家突然撩起长衫前摆,对着沈微婉深深一揖,花白胡须几乎扫到青砖地面,腰间的玉佩\"叮\"地一声撞在桌角:\"大小姐!您这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真是高啊!\"他直起腰时,眼角皱纹里都漾着赞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既没沾手草屑,又让二小姐当众出丑,末了还得了太傅夫人怜惜,这步棋走得比将军当年用兵还妙!\"提到已故的将军,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管家过奖了。\"沈微婉挑眉,玉簪在鬓边划出半道银弧,簪头珍珠轻轻磕在镜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不过是把她缝在我裙里的草屑,原样还回去罢了。\"她翻开账本,指尖点在某行采买记录上,指甲染着凤仙花的绯红,\"倒是管家你看,柳氏这月采买的胭脂水粉,够给全城青楼姑娘用半年了。\"
老管家顺着她指尖看去,账本上\"上等苏合香\"的数目后跟着一串刺眼的零,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一个丑陋的伤疤。他重重叹了口气,袖中青筋暴起,仿佛那不是数字,而是剜在他心上的刀:\"自从将军去后,库房钥匙就没离过她手心,老奴连库房门槛都摸不着...唉,将军在时,库房钥匙都是亲手交给老奴保管的...\"
\"钥匙?\"沈微婉放下账本,指节轻叩桌面,想起三日前故意在柳氏窗前晃悠的那把镀铜假钥匙,那钥匙上还特意抹了层羊油,摸上去黏腻不堪,\"不出三日,钥匙自然会到该去的地方。\"她突然侧耳,撷芳院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伴随着柳氏尖利的咒骂,\"听见没?柳氏又在砸东西了。昨儿个她派小厮摸进我房里,怕是连钥匙盒子的漆都没摸到。\"
春桃从窗外缩回脑袋,发间绒花上还沾着片柳絮,气喘吁吁地说:\"小姐,我瞧着柳氏今早眼都哭肿了,眼下乌青一片,怕是昨晚又没睡好。\"她说话时,手指紧张地揪着裙角,那是她紧张时的老毛病。
沈微婉拿起桌上琉璃镇纸抛接,淡青色琉璃在掌心流转,映着她眼底的冷光:\"她当然睡不好。\"镇纸突然顿在半空,她看向老管家,眼神锐利如刀,\"管家,今夜子时,你带些信得过的家丁,去撷芳院地窖走一趟。\"
老管家瞳孔骤缩,像被针扎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大小姐是说...柳氏转移出去的...\"
\"除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田契珠宝,难道还能是她囤的砒霜?\"沈微婉冷笑,想起前日在柳氏妆匣里发现的三个砒霜小瓶,瓶口还沾着白色粉末,\"那毒妇买那么多砒霜,一半想害我,一半怕是怕人发现她藏私。\"她说话时,指尖轻轻划过镇纸边缘,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前世雪地里的寒冷。
三更梆子响过,月光被乌云啃得残缺不全,像一块被啮咬的酥饼。老管家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家丁,猫腰摸进撷芳院西侧的地窖。朽木梯子发出\"咯吱\"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锈蚀的琴弦上,霉味混着土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灯笼光晃过蛛网密布的墙角时,几个半人高的柏木箱子映入眼帘,箱盖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却在边缘处露出被擦拭过的痕迹。
\"打开!\"老管家声音发颤,带着压抑的怒火。家丁们合力掀开箱盖的瞬间,珍珠翡翠的光泽刺得人睁不开眼,一串东珠项链从箱内滑落,在霉土上滚出一道流光。最上面那叠田契边角露着\"镇国将军府\"的朱红印鉴,正是三年前突然\"遗失\"的那批,印泥的颜色依旧鲜艳,像凝固的血。
\"老奴就知道!\"老人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戳在箱壁上咚咚作响,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怒都砸进木头里,\"将军拿命换来的家产,竟被这毒妇藏在这种地方!\"他想起将军出征前嘱托的话语,眼眶瞬间红了。
话音未落,地窖门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火柴擦划的声响。老管家猛地吹灭灯笼,带着家丁躲到木箱后,屏住呼吸。火把光亮起时,柳氏尖利的嗓音划破黑暗,像指甲刮过玻璃:\"催什么催!等沈微婉那小贱人一死,这些东西还怕不是你的?\"她说话时,火把光照在她扭曲的脸上,法令纹里嵌着灰垢,显得格外狰狞。
沈若柔的声音带着贪婪,比平日尖细了几分:\"娘,我听说七皇子最近总往汀兰院跑...万一他...\"
\"七皇子?\"柳氏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木箱上,\"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等我用砒霜解决了沈微婉,再把这些东西运出去,咱们去南方买个庄子,比在这看人脸色强百倍!\"她踢了踢木箱,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墙角的老鼠窜出洞口。
老管家在暗处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掌心沁出冷汗。突然,头顶传来瓦片轻响,一把镀铜钥匙\"当啷\"掉在柳氏肩头,那钥匙正是沈微婉故意放在窗沿上的假钥匙。
\"谁?!\"柳氏吓得火把脱手,火舌舔到墙角蛛网,瞬间腾起蓝烟,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老管家趁机带人冲出,账册拍在木箱上发出巨响,像一声惊雷:\"柳氏!私藏家产,意图谋害嫡女,你可知罪?\"
火把余烬中,柳氏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群,又看看地上那把熟悉的镀铜钥匙,腿一软瘫在霉土上,发髻上的银钗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沈若柔尖叫着去抢老管家手中的账册,却被家丁死死按住,发髻上的金钗掉在珠宝箱里,与珍珠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像一曲绝望的哀歌。
汀兰院内,沈微婉听完春桃气喘吁吁的汇报,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青瓷底与桌面碰撞出清响,茶盏里的残茶晃出边缘。\"押到正厅去。\"她站起身,月白色襦裙扫过地面,\"我倒要听听,柳氏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正厅内,柳氏披头散发地瘫在地上,发髻上的抹额歪到鼻尖,翡翠护甲断了两根,露出里面粗糙的指甲。她看见沈微婉进来,突然挣扎着尖叫,声音嘶哑:\"老管家!你敢以下犯上?我可是将军府的二爷遗孀!\"
\"遗孀就能私藏家产?\"沈微婉将一叠账册摔在她面前,纸页翻飞间露出柳氏克扣中饱的记录,每一笔都签着她的名字,\"就能买砒霜毒害嫡女?\"账册摔在地上,惊起一阵灰尘。
柳氏盯着账册上自己的签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脸上的脂粉被汗水冲花,露出蜡黄的皮肤。沈若柔却突然挣脱家丁,披头散发地扑向沈微婉,指甲几乎要挠到她的脸:\"是你!都是你算计我们!你这个贱人!\"
沈微婉侧身避开,春桃眼疾手快地按住沈若柔,却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门框都在轻颤。七皇子萧煜穿着常服大步走进,腰间玉带扣在烛火下闪着冷光,手中明黄圣旨被风扬起一角,卷轴上的龙纹栩栩如生。
\"本王奉陛下旨意,查将军府贪墨案。\"他目光扫过地上的柳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锐利如鹰,\"看来,本王还是来晚了些。\"
柳氏听到\"圣旨\"二字,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被旁边的家丁掐住人中才勉强醒转。沈微婉上前一步福礼,却听见萧煜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调侃:\"这波'请君入瓮',倒是比上次'痒裙'更妙。\"
她抬眸看他,却见他眼底映着烛火,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认真。\"那是自然,\"沈微婉挑眉,玉簪在鬓边轻颤,簪头珍珠晃了晃,\"也不看看是谁教的。\"她说话时,脸颊微微发烫,幸好烛火昏暗,无人察觉。
三日后,圣旨宣读完毕。柳氏被革去所有身份,押往岭南永不得回京;沈若柔送往京郊家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老管家捧着失而复得的库房钥匙,那钥匙上还留着将军当年的指温,他跪在沈微婉面前,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滴在钥匙上,像落了两滴珍珠:\"大小姐,您终于替将军守住了家业...\"
沈微婉扶起老人,阳光透过正厅雕花窗棂,照在她腕上的玉镯上,反射出温暖的光。她想起前世雪地里的棍棒,那种刺骨的寒冷仿佛还留在骨髓里,又看看身边含笑的萧煜,他正用折扇轻点着掌心,眼神温柔,嘴角的笑意真切。她嘴角扬起释然的笑,那笑容里有苦尽甘来的轻松:\"这才只是开始。\"
春桃抱着一摞账本走进来,账本上还带着库房的霉味,她嘟囔着:\"小姐,库房里清点出的珠宝够装十口箱子,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沈微婉接过一支赤金步摇,正是当年婶娘想骗走的那支,步摇上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像一滴凝固的血。\"自然是...准备嫁妆。\"她指尖划过步摇上的纹路,那是母亲当年最喜欢的样式。
\"嫁妆?\"萧煜挑眉,手中折扇敲在掌心,发出\"啪\"的一声,\"本王的圣旨还未宣,沈大小姐就急着准备嫁妆了?\"他说话时,故意凑近一步,身上的冷梅香气萦绕在沈微婉鼻尖。
沈微婉脸颊微红,却梗着脖子将步摇插进发髻,步摇上的流苏轻轻晃动:\"谁说给你准备的?我自己的嫁妆,当然要把将军府的宝贝都戴上,省得有人再说我是没娘的孤女!\"她说着,却偷偷抬眼,看见萧煜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老管家看着这对眉眼间都带着狡黠的璧人,忍不住捋着胡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欣慰和释然。庭院里的紫藤开得正盛,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场无声的祝福。沈微婉望着阳光下的将军府,琉璃瓦在天际勾勒出金色的轮廓,知道那些阴暗的过往终于被清扫干净,而她的好日子,才刚刚拉开序幕。那未来的日子,必定像此刻的阳光一样,温暖而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