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上停了雪,可地里的北风,依旧呼呼的刮着,刺骨的寒风,从脚脖子里钻进去,冻得两人瑟瑟发抖。会堂没有抱怨,大冷的天,媳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由着她的性子来吧。再说了,自己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跟三叔保证呢,说什么都听媳妇的。总不能才屁大的功夫,自己就出尔反尔吧。
见媳妇戴的头巾,被凛冽的风撕开,会堂连忙摘下棉手套,帮媳妇把头巾系好,又帮媳妇裹了裹棉袄,把脖领子上的扣子拧上。会堂再戴上棉手套,拿着烧纸,两个人,像是两只笨笨的黑熊,朝着村头西边走去,缓缓的消失在了,冰天雪地里。
还没到文青的坟头,郭氏眼泪便流下来了,嘴里开始不停哭喊:“文青啊,娘来看你了,我的儿啊,短命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说,好日子,你还一天都没过,你就走了,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
媳妇的话,比呼呼的北风还刺骨,会堂也流出了泪。蹲下身子,掏出洋火,给儿子烧纸,心里默念:“你这个孩子啊,让我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我上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让咱们爷俩,阴阳相隔。要是爹能替你去死,爹真的愿意替你去死。爹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惩罚爹,就惩罚爹吧。”
郭氏哭了一通,心里好受点了,帮着会堂一起烧纸,郭氏抹了抹眼泪鼻涕,对着刚刚圆起的坟:“招娣啊,虽然咱娘俩没见过面,也都不了解,但你现在埋在了文青旁,就是我儿媳妇,就是我亲闺女。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得了天花,这种要命的病,要不然也不至于,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郭氏烧着纸钱,继续哭喊着:“你和文青在那边,要好好过日子,以后缺啥就给娘托个梦,文青这孩子,打小被我惯坏了,你多担待他点。你们小两口,要恩恩爱爱的,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们等我死了后,咱们就能团聚了。”
郭氏越说越伤心,好好的一家人,好好的一家四口,却两个在坟的里面,两个在坟的外面。这坟里明明应该是埋的他们老两口,却偏偏埋了这小两口。两口棺材,几层黄土,把这一家四口,阴阳相隔,天地分开。
“这人啊,活着怎么这么难,一家人囫囵个的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看看这世上穷苦人家,是多不容易。为什么要让这天灾人祸,都落到我们家?”郭氏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泪水被寒风吹落到地上,渗进土里,和文青的尸骨,融为一体。
招娣叫吕招娣,是小梨园村上,吕家的姑娘,半个月前得了天花,不治身亡。小梨园村与大梨园村紧挨着,就隔了一条马路,吕招娣死后,会堂和媳妇,给文青说了这门阴亲,给了吕家彩礼。吕招娣的棺材,直接和文青下葬在一起,从此文青那座竖着的孤坟,便成了圆坟。
村子上的人,极为重视坟地,就算是人死了,也尽量不能是孤坟,爹娘还都活着,自然得给儿子说媒亲事。要不然,等老两口百年之后,到了阴曹地府,见到儿子,怎么跟儿子交代?还有脸在下面,见自己的儿吗?不是让儿子埋怨他们,没给自己娶媳妇吗?
说了阴亲就好了,郭氏只是盼着,自己早点死,赶紧结束,这一辈子的命。等到了那边,跟儿子儿媳团聚。
“行了,哭也哭了,说也说了,该回去了,别再把你,冻出个好歹来。”会堂想扶起媳妇,可郭氏依旧坐在雪地里,不起身。
郭氏擦了擦泪:“文青啊,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你三爷爷今天来家里了,说让我和你爹,再过继个孩子,你觉得这个事行吗?还有招娣,我听说你是家里的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你爹娘一直想要个小子,所以才给你起了个,招娣的名儿。生下你后,还真的又给你生了个弟弟,你是个能给家里,带来福气的闺女,也给我们家,带来点福气吧。我们再给你,过继个小叔子,你们觉得行吗?”
“你和孩子,说这些干嘛?”会堂终于明白,为什么媳妇非得,要来文青的坟前了。这是想把过继子嗣的事,跟文青念叨念叨。会堂不禁觉得媳妇心细,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就没想到呢?文青是没了,可死了也是自己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家人。过继子嗣,这是大事,他应该把这件事,跟文青念叨念叨,他也相信,文青这孩子一直懂事,会理解父母的,会同意的。
郭氏没有理会堂,继续道:“你三爷爷说了,让我们看上你哪个哥哥弟弟,就过继哪个哥哥弟弟。文青啊,你这些哥哥弟弟们,你最喜欢哪一个?告诉我一声,我就过继哪一个。你是个好孩子,你心疼娘,这个事你愿意不愿意?你要是愿意,就点点头,告诉娘一声。”
郭氏的嗓子,已经哭的干哑,就算是坟里的文青,不能回应自己一声,可这话她也要说出来,她多希望文青,能给她点示意,让她心里觉得踏实,觉得儿子疼她这个娘,愿意让娘过继个子嗣。
忽然,一阵寒风吹来,文青坟头竖着的几棵枯草,在寒风中摇摆了几下,像是文青,冲着爹娘在笑,在频频点头。
“文青。”会堂喊了一声,心咯噔了一下。
“文青啊,是你吗?是你吗?文青,我的儿啊,你这是愿意啊,你这是回来看你娘了啊。我的儿啊,你要是真的愿意,真的同意,就再告诉娘一下。”
又一阵寒风吹过,文青坟头的枯草再次抖动,之后风便停了,恢复了刚才的平静。
会堂和郭氏,再也忍不住了,两个人相互搀扶,看着文青的坟头,看着坟上的枯草,再次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死亡,只有肉体消亡,肉体没了,灵魂还在。坟里的文青,在天有灵,不愿父母这样悲伤难过,如果真的有个兄弟,能够替他行孝,照顾父母,他九泉之下的灵魂,自然愿意。
冬天的夜黑的快,天色渐晚,会堂扶起媳妇:“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郭氏起身,对着文青道:“文青,你看上了哪个兄弟,给娘托个梦。”
会堂扶着媳妇,朝着村子里走去,太阳落下了山,清冷的地里,只有茫茫的白雪,以及会堂夫妇,踩下的两行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