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幻想过,大唐为了稳定百济,可能会需要他这颗“棋子”来安抚人心。
可现在呢?大唐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百济,连最难缠的渊盖苏文都成了阶下囚。大唐还需要他吗?还需要一个“听话”的百济王吗?
他之前那封措辞谦卑、暗示王位的奏表,此刻看来,是那么的可笑和一厢情愿。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唐皇帝那深邃而威严的目光,看到了朝堂上那些重臣们对他这个“故国背叛者”隐含的鄙夷和算计。
“完了……全完了……”扶余慈瘫坐在胡床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看似被推上了浪尖,实则随时可能被下一个巨浪拍得粉碎。
他脚下那看似通往王座的锦绣之路,或许在下一刻,就会显露出其下隐藏的万丈深渊。
长安的喧嚣和封赏,是属于薛仁贵,属于大唐的胜利者的。
而他扶余慈,这个依靠出卖故国换取荣华富贵的“郡公”,他的未来,依旧笼罩在浓重的迷雾之中,吉凶难料。
东疆的战火,的确铸就了王冠,但那顶王冠,似乎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
长安的喧嚣如同煮沸的鼎镬,东征大捷的消息让整个帝国都沉浸在一种亢奋与自豪的情绪之中。
市井坊间,酒肆茶楼,人人都在谈论着熊津的“天火”、鬼哭谷的骁勇,以及那位生擒渊盖苏文、名震辽东的白袍将军薛仁贵。
凯旋的颂歌仿佛已经提前在空气中酝酿。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表象之下,帝国权力的核心——太极殿侧殿的政事堂内,气氛却要凝重和务实得多。
皇帝李世民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摊开着来自东疆的厚厚一叠捷报、军情文书以及侯君集为薛仁贵请功的奏疏。
他刚刚下达了擢升薛仁贵为左骁卫将军、封河东县公的旨意,解决了对功臣的封赏问题。但此刻,他和大唐最核心的几位重臣——
司徒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御史大夫魏征、户部尚书唐俭——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更为复杂和长远的问题:
如何处置百济故地,以及如何安排那个看似“有功”,实则烫手的“怀化郡公”扶余慈。
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凝重。
“诸卿,”李世民打破了沉默,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上关于百济战局最终阶段的汇报,“熊津已下,唐新联军兵临泗沘城下,义慈王负隅顽抗,不过是螳臂当车。
百济覆亡,就在旬月之间。接下来,这片土地,我大唐该如何处置?是仿效高句丽故地,设立都护府直接管辖,还是另辟蹊径?”
他目光扫过四位重臣,这是他的肱骨,也是帝国战略的制定者。
身材微胖,面容温和却目光深邃的长孙无忌率先开口,他代表着稳健与皇权的利益:“陛下,臣以为,百济与新罗接壤,民风民俗相近,然亦有世仇。
若直接设都护府,需派驻大量兵马、官吏,耗费钱粮无数,且需时时弹压当地反复之民心,恐非长久之策。
不如效仿对待新罗之旧例,扶植一亲唐政权,令其称臣纳贡,代为管理。
如此,可节省我大唐国力,专注于消化高句丽故地及应对西、北之患。”
他的意思很明确,倾向于建立一个傀儡政权,间接统治。
房玄龄捋了捋胡须,接口道:“司徒之言,老成谋国。然则,这‘亲唐政权’之主,人选至关重要。新罗金氏,此次东征也算尽心尽力,金德曼、金庾信皆表现出恭顺之心。
若将百济故地大部划归新罗,使其疆域连成一片,国力大增,是否更能有效协助我大唐镇抚半岛?
且管理起来,只需面对新罗一方,也更为便捷。”他考虑的是行政效率和成本。
“不可!万万不可!”一个清癯而刚直的声音立刻响起,正是以犯颜直谏着称的魏征。
他面色严肃,起身拱手道:“陛下!房相之议,恐遗后患!新罗虽表面恭顺,然其国主亦非毫无野心之辈。
若使其并吞百济,疆土、人口、资源倍增,假以时日,恐成尾大不掉之势,再现高句丽之祸!《左传》有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此刻我大唐兵锋正盛,新罗自然俯首帖耳,然国运无常,岂可不为后世计?”
他顿了顿,继续慷慨陈词:“再者,百济与新罗世仇,积怨甚深。
若强行将百济之地、之民划归新罗统治,百济遗民必然心怀怨愤,反抗不断。
新罗为了镇压,必然手段酷烈,届时烽烟四起,反而需要我大唐不断出兵维稳,岂非与节省国力之初衷背道而驰?
臣以为,不若将百济核心区域,如熊津、泗沘等地,直接纳入安东都护府管辖,驻以精兵,移民实边。
其余边远之地,可分封给此次有功之新罗将领或百济降臣,使其互相牵制,无法坐大!此乃分而治之,长治久安之策!”
魏征的观点尖锐而富有远见,直指潜在的风险。
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唐俭,掌管外交与藩属事务,此时也开口了,他的角度更为务实:“陛下,魏侍中之言,确有其理。新罗不可使之过强。然,若完全由我大唐直接管辖,如魏侍中所言驻军移民,短期内耗费巨大,且容易激起百济遗民同仇敌忾之心,恐生民变。
臣有一折中之策:可否将百济一分为二?其北部、西部紧邻大唐与新罗之战略要地,如熊津、任存等地,设都督府,由我大唐将领镇守;其南部、东部腹地,则扶植一傀儡政权。
如此,既掌握了要害,又避免了全面接管的高成本与高风险,同时也能让新罗有所得,但又不能全得,使其仍需仰仗我大唐鼻息。”
几位重臣各抒己见,思路清晰,利弊分明。李世民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他心中其实早已有所倾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