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官驿内,董汝平拢着织金云纹袖口,指尖摩挲着鎏金手炉,目光却落在窗外的老梅上。林彦秋一袭靛青直缀,腰间蹀躞带勒得极紧,衬得身形如寒松般挺拔。他神色冷淡,显然对董汝平的到来不甚欢迎。
董汝平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起身告辞。他早前在京城与长姐董汝玉饮茶时,她便提过这位四弟:\"面冷心热,死要面子。\"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出了房门,童水瑶已在廊下等候。她身着杏红缂丝比甲,月华裙下金莲微露,虽非绝色,却自有一股风流韵味。董汝平初见时便觉惊艳,几番来往,竟动了真心。
童水瑶见他出来,轻绞泥金帕子,低声道:\"郎君好性儿,竟这般忍让那小叔子。\"
董汝平笑而不语,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累丝嵌宝金钏,南珠莹润,映得她云鬓间的点翠步摇都黯然失色。童水瑶面色微红,却仍嗔道:\"谁稀罕这些?我父亲好歹是布政司参议,你倒让我像个外室似的,连个正经介绍都没有。\"
董汝平揽她至太湖石后,低笑道:\"四弟性子冷,怕他给你难堪。待晚膳时,我再好好引荐。\"
童水瑶轻哼一声,却未再纠缠。她夫君八年前远赴西洋经商,至今未归,这段姻缘本是家中长辈做主,她父亲童鸿达心怀愧疚,对她多有纵容。如今遇上董汝平,倒像是枯木逢春,情愫暗生。
翌日清晨,方裕同早早起身,伏案疾书。沧山县大煤田之事,他思虑整夜,终于有了定策。
他提笔蘸墨,写下一封密信,随即唤来心腹,吩咐道:\"速将此信送至董大人府上。\"
董仲达此刻尚在床榻,昨夜与夫人林氏缠绵至深,此刻犹自困倦。忽闻方裕同来信,林氏忙推醒丈夫。
董仲达披衣起身,拆信细读,眉头微皱:\"此事若成,桐城知府那边,会不会有异议?\"
方裕同微微一笑:\"大人放心,巡抚陈明超对林彦秋颇为赏识,此事由我出面,必不会节外生枝。\"
董仲达沉吟片刻,点头应允。他心中却另有一层隐忧——林彦秋与陈明超之女陈舒窈走得极近,坊间已有风言风语。官场之上,男女之事最易授人以柄,若因此坏了前程,岂非得不偿失?
\"此事便交由你去办。\"董仲达沉声道,\"不过,墨卿那边,我还需提点一二。\"
方裕同拱手告退,心中却已盘算着如何借陈明超之势,促成此事。
董汝平此番南下,本是受长姐之托,为董家在江南道铺路。董家根基在北方,在此地行事多有不便,故而林彦秋的支持至关重要。
他原打算借童水瑶之父——布政司参议童鸿达之力,打通矿业关节,再让林彦秋出面斡旋官场。可林彦秋的心思却不在合作上,反而惦记着方裕同那边的动向。
\"沧山煤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董汝平站在驿馆窗前,望着远处城楼,喃喃自语。
童水瑶从身后环住他,轻声道:\"郎君何必忧心?我父亲虽非巡抚,但在布政司经营多年,总能帮衬一二。\"
董汝平握住她的手,笑道:\"有你在,我自然放心。\"
可心底里,他清楚——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方裕同踱步于庭院之中,青石小径上落叶簌簌,他负手而立,眉头微蹙,反复思量着沧山煤田之事。待所有关节皆已理顺,他才转身回到书房,提笔写下一封拜帖,命小厮快马送至巡抚陈明超府上。
晌午时分,方裕同自陈府告退。陈明超立于朱漆大门前,目送其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神色深沉难测。适才一番密谈,方裕同已将林彦秋的底细婉转透露,虽未明言,却已令陈明超心中暗动。
沉吟良久,陈明超回至内堂,取过一张花笺,挥毫写下几行小字,交予贴身长随:“速将此信送至小姐处。”
林彦秋正在驿馆厢房内静候消息,未料方裕同音讯全无,反倒先接到了陈舒窈遣人送来的手书。
展开信笺,只见簪花小楷写道:“墨卿可在临安城?若得闲,盼一晤。”
林彦秋略一沉吟,随即提笔回信,笑道:“恰逢董家兄长至临安城,故来一见。方才又得沧山县急报,方知有事端。舒窈莫怪。”
信使去后不久,陈舒窈的回信便至,字迹洒脱中带着几分俏皮:
“何须解释?纵是专为此事而来,亦是常理。只是未先告知于我,倒该罚你。”
林彦秋读罢,不由苦笑,回头望了望内室罗帐,心中暗叹:“此乃最后一次了……”
正自思忖间,又有一信送至,陈舒窈写道:
“勿要多想。家父欲见你,待我晚间归府,再遣人相请。另,家母常念,欲认你为义子,不知意下如何?”
林彦秋收信,眉峰微动,心知方裕同已然动作,陈明超此番相召,绝非认亲这般简单。
晨光微熹,桐城府衙内,吏部侍郎李均早早起身,换上一袭靛蓝官袍,腰间玉带轻扣,神色肃然。昨夜知府李树堂亲遣家仆传话,命他代朝廷前往沧山县探望抱病的县丞田大晖。
临行前,李均策马至李府拜见。踏入庭院时,却见李树堂正立于假山旁,对着一株文竹出神。晨露沾湿了他的鸦青官靴,他却浑然未觉。
李树堂此人,素来心系仕途,昔年在德光府任上政绩斐然,后得巡抚陈明超青睐,调任桐城知府。他深谙制衡之道,沧山县此前官民和睦,皆因前任班子同心协力。后来林彦秋入仕,虽行事果决,却与县令杜北丰屡生龃龉。李树堂虽对林彦秋有所不满,但为大局计,始终未动沧山县的格局。
如今田大晖突发风疾,李树堂不得不重新思量。他闭目将沧山县官吏一一过目——杜北丰虽勤勉恭顺,却才具平平,早年受本地乡绅掣肘,后来又被林彦秋一派压制。而林彦秋虽不常逢迎,却才干出众,行事颇有章法。
“若杜北丰能与林彦秋同心协力,沧山县何愁不兴?”李树堂心中暗叹,却知世事难如人意。好在沧山县尚算安稳,未生大乱。
“卑职参见府尊大人!”李均拱手一礼,将李树堂从思绪中拉回。
李树堂转身,面上不露半分情绪。在李均眼中,这位上司城府极深,自赴任桐城以来,拉拢一派,打压一派,很快便站稳脚跟。就连以宋远道为首的本地势力,也被他步步蚕食,连宋远道根基深厚的刑名衙门,亦未能幸免。
“此去沧山县,代本府探望田县丞,好生安抚。另,留心当地官吏动向,若有异状,速速回报。”李树堂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端倪。
李均不敢妄加揣测,只谨记“随时禀报”四字。然而他心中仍有疑虑——田大晖不过中风,何须自己亲往?是故作姿态,还是另有所图?
驿馆内,林彦秋独坐窗前,一袭月白直缀衬得身形清瘦。沧山县接连有信使来报——年桦言田大晖病情已稳,方俊琪提及李均将至,杜北丰亦遣人送信,言语间似有试探。
暮色渐沉时,忽有陈府婢女叩门,递上一方素笺,上书簪花小楷:“舒窈已至临安城,盼君过府一叙。”
林彦秋指尖轻抚纸面,沉吟片刻,终是推了董汝平的酒宴之约,独自乘一顶青布小轿,往陈府而去。
林彦秋乘轿至巡抚陈明超府邸,朱门铜环,青砖高墙,门前石狮威严。他轻叩门环,不多时,门扉微启,陈舒窈笑靥如花,一袭藕荷色罗裙,臂挽杏色披帛,立于门内。
“来得倒快。”陈舒窈眉眼含笑,引他入内。穿过影壁,厅堂内陈明超端坐太师椅上,身着绛紫官袍,神色沉静如渊。见林彦秋进来,只略一颔首,指了指下首的檀木圈椅。
“你与父亲先谈,我去后厨瞧瞧。”陈舒窈轻声道,转身时裙裾微漾,似一阵清风掠过。
后厨帘栊一挑,杜夫人探出身来,鬓边一支金累丝凤簪微晃,笑道:“墨卿来了?且坐着,晚膳备了几道你爱吃的。”说罢又隐入帘后,灶间传来阵阵羹汤香气。
“是从沧山县直接过来的?”陈明超忽而开口,声音低沉。
林彦秋拱手道:“回大人,卑职昨日便至省城,因京中故友来访,特来一见。”
“嗯。”陈明超指尖轻叩案几,淡淡道:“沧山县昔年积弊甚重,如今民生渐兴,你主管钱粮,功不可没。”
“大人过誉。”林彦秋微微欠身,神色如常。
“且说说,往后沧山县的打算。”
林彦秋自袖中取出一个鎏金鼻烟壶,抬眼请示。陈明超略一颔首,竟亲自从案几下取出一只青瓷唾盂——这物件平日鲜少动用,府上往来官员谁敢在他面前吞云吐雾?若叫陈舒窈看见这一幕,怕是要掩唇窃笑。
他从容地捻了一撮烟丝,深吸一口,方道:“田县丞风疾之事,大人想必已知。沧山县地处群山,民生凋敝。卑职到任后,首重农桑,推行‘耕织一体’之法,如今初见成效。然真要扭转困局,还需兴办工矿。”
烟丝燃尽,他信手又添一撮。陈明超见他这般不拘,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
“工矿如何兴办?可有成算?”
林彦秋凝视着指尖袅袅青烟,缓声道:“若循常例,无非招商引贾。但沧山县去岁发现大煤田,卑职已严禁私窑滥采,处置了几名渎职官吏。近日苦思一策——何不以煤田为饵,招揽精于‘洁净烧炭法’的匠户?若能成事,不啻为沧山百年之利。”
陈明超忽然轻咳一声,脊背略挺,目光如炬:“此策……尚在腹稿?”
林彦秋坦然称是。陈明超沉吟不语,窗外暮色渐沉,惊起檐角铜铃一串清响。
膳房内,杜夫人轻挽湘绣罗袖,柔声唤道:\"晚膳已备,老爷且歇息用膳罢。\"陈明超与林彦秋的密谈就此中断,巡抚大人始终未露半分口风。
席间气氛凝滞,陈明超身着靛青家常直裰,林彦秋一袭月白襕衫,二人皆垂首用膳,银箸碰触青瓷碗的声响清晰可闻。倒是杜夫人与陈舒窈不时闲话家常,陈舒窈藕荷色对襟褙子映着烛光,腕间翡翠镯子随布菜动作叮咚作响。
膳毕,林彦秋即刻起身告辞。陈舒窈执起一盏绢纱宫灯相送,二人沿着府邸后园的碎石小径徐行。园中古柏参天,月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碎影。陈舒窈纤指轻挽林彦秋的广袖,罗袜绣鞋踏着落叶沙沙作响。
\"父亲的意思...\"陈舒窈压低声音,宫灯在二人之间投下暖黄光晕,\"沧山县官吏任免终究要由桐城知府定夺,巡抚衙门至多从旁建议。只是沧山县为朝廷新政试点,省里过问也属应当。\"
林彦秋闻言轻叹,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某所求不过一方施政之地。然则...\"话音未落,陈舒窈忽将宫灯举高,烛光映出她唇角梨涡:\"官场沉浮,得陇望蜀本是常情。自三皇五帝始,权力二字便是这般令人辗转反侧。\"
林彦秋倏然驻足,回身时玉簪缨络在月下泛着微光:\"依卿之见,此事可成否?\"
陈舒窈嗔怪地以团扇轻点其肩:\"莫要指望我替你游说。这些时日母亲每每问起你我...\"话至此处突然噤声,扇面掩去半边绯红脸颊。
林彦秋望着远处府门悬挂的明角灯,苦笑道:\"夜露渐重,小姐请回吧。\"
\"正好搭你的官轿。\"陈舒窈狡黠一笑,转身时杏色披帛扫过道旁秋菊,\"我此番是乘驿车回来的。\"
林彦秋携陈舒窈至客栈时,董汝平与童水瑶已候多时。此番董汝平郑重为众人引见,得知童水瑶乃江南道布政司参议之女,林彦秋不由多了几分重视。两位女眷识趣地退入内室,未参与男人们的话谈。
林彦秋略述近况,当提及田县令中风一事,董汝平嘴角微扬:\"看来贤弟又要高升了。\"
林彦秋淡然道:\"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董汝平抚掌笑道:\"如此,我们要谋的大事,把握又添三分。明日我便返京,贤弟可有需要为兄效劳之处?\"
林彦秋抬眼淡淡一瞥:\"我能有何事需你相助?\"
董汝平摇头苦笑:\"你这脾气,当真倔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