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以“神仆”的身份留在了玫瑰圣殿。他如同最沉默的影子,穿着那身刺眼的素白麻袍,每日只做最卑微的杂役:拂去廊柱上不存在的尘埃,修剪那些因无人约束而稍显恣意的玫瑰枝条,将念安准备好的、来自各个星域的顶级巧克力,用最朴拙的银盘盛着,无声地放在我躺椅旁的小几上。
他低眉顺眼,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每一次靠近,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每一次应答,声音都平稳得如同古井无波。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他以为无人察觉时,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才会短暂抬起,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贪婪地、不动声色地扫描着神殿的每一处细节——神纹的走向,禁制的节点,念安最常停留的位置,以及……我每日懒散移动的轨迹。每一个微小的信息,都被他如同嗜血的野兽般,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融入那份正在黑暗里疯狂滋生的、名为“亵渎”的蓝图。
“念念!”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我懒洋洋地靠在神殿回廊一根雕满时间符文的白玉廊柱下,看着格瑞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不远处一座记录着星河流转的星晷仪。他动作沉稳专注,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是他毕生的信仰。我突然心血来潮,对着空中流淌的、仿佛由月光凝结的念安身影招了招手。
念安银白的瞳孔转向我,带着无声的询问。
“我想带他去参观一下神殿!” 我的声音带着兴奋,如同孩子炫耀新得的玩具,“他还没好好看过呢!老约翰当年也没走全过!”
念安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那个擦拭星晷仪的身影。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格瑞擦拭的动作瞬间凝滞,后背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穿透了他的麻布长袍,刺入他伪装平静的灵魂深处,带着冰冷的审视和警告。
然而,念安最终只是微微颔首。一个无声的允诺。或者说,一个居高临下的默许,默许一只蝼蚁在神明的花园里短暂爬行。
“太好了!” 我立刻从廊柱下跳了起来,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白玉地板上,几步跑到格瑞面前。我微微仰起头,黑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满了分享的喜悦,“跟我来!这里真的很好看!比老约翰那会儿又多了好多好玩的东西!”
格瑞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能闻到我身上传来的、混合着玫瑰与巧克力甜香的纯净气息,那气息如同毒药,让他灵魂深处蛰伏的猛兽蠢蠢欲动,却又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制。他紧握着手中擦拭的软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是,吾主。仆从荣幸之至。”
我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脚步轻快。格瑞落后我半步,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我带着他穿过流淌着星辉的回廊,巨大的廊柱上雕刻着时间的寓言;走过悬浮着无数水晶球体的“万象之厅”,每一个球体都倒映着一个世界的光影变迁;驻足在“生命之泉”边,看着泉水中孕育又幻灭的微小光点……
“看!那里!” 我指着一处穹顶,上面镶嵌着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星图,如同被凝固的宇宙一角,“那是念念上次从一个快要熄灭的星系核心带回来的!好看吧?”
格瑞的目光随着我的指引抬起,落在那壮丽的星图上。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没有惊叹,只有冰冷的计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在评估这神殿的力量,评估这星图蕴含的法则。他微微躬身,声音毫无起伏:“神迹浩瀚,仆从叹为观止。”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他自己滚烫的野心上。
参观接近尾声,我们来到神殿相对僻静的一处偏殿。这里月光透过彩绘琉璃窗,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显得静谧而空旷。只有几根简单的廊柱和靠墙放置的一张朴素石床。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着格瑞身上那身素白得刺眼的麻布长袍,脸上露出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困惑:
“唔…这里很好看吧?”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目光落回他身上,黑色的瞳孔里是坦率的疑问,“不过你今晚要睡在哪啊?”
“……”
格瑞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
**睡在哪?**
这三个字如同最恶毒的魔咒,瞬间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污浊的幻想!睡在哪?当然是……离她最近的地方!当然是……将她从那张高高在上的神座上拉下来,禁锢在凡俗的床榻之上!当然是……用最卑劣的手段,让那双懵懂无知的黑眸染上凡尘的欲念!
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宽大袖袍下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瞬间刺破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那层摇摇欲坠的平静面具。他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那片被月光分割的光影,喉咙如同被火炭灼烧,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仆……仆从卑微,不敢奢求神殿寝处。廊柱之下,阶前角落,足以栖身。”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屈辱的血腥味。
“哦……”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无法理解“廊柱之下”和“阶前角落”的具体含义,只是觉得听起来不太舒服。随即,一个新的、更“实际”的疑问冒了出来:
“那……” 我眨巴着眼睛,带着点好奇,“你需要吃东西嘛?像老约翰那样?他好像会吃一种很苦的糊糊……” 我的小鼻子微微皱起,显然对那种食物很不感冒。
**吃东西?**
格瑞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他需要吃什么?他需要吞噬她的时间!她的神性!她的一切!他需要将她拆吃入腹,融入骨血,让她那双只倒映永恒的眼眸,从此只能倒映出他格瑞扭曲的欲望!
“仆……仆从微贱,些许清水即可维持。”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这残酷的天真凌迟。
“清水啊……” 我似乎觉得有点可怜,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带着一种分享好东西的雀跃,几步跑到偏殿角落一张小小的玉石案几旁。案几上,放着一本封面由流动星沙凝成的厚重典籍,旁边还放着一碟念安刚送来的、裹着金箔的月光可可松露。
我拿起那颗最圆润饱满的松露,想了想,又放下了。转身拿起那本厚重的星沙典籍,献宝似的捧到格瑞面前。
“喏!” 我踮起脚,努力把书举高一点,脸上是毫无防备的、灿烂的笑容,黑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宝石,“想听睡前故事吗?我准备了这本《时之旅》哦!里面记录了时间洪流里好多有趣的小浪花!念念说可有意思了!比老约翰那些草药故事好听多了!”
月光透过琉璃窗,在我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那笑容纯净得不染尘埃。
格瑞看着递到眼前的、流淌着星沙光辉的典籍,看着少女脸上那毫无阴霾的、邀请分享“睡前故事”的纯真笑容。
“……”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所有在灵魂深处翻腾的黑暗欲望,在这一刻,被这极致的天真和残酷的信任,冲击得七零八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酸楚、疯狂嫉妒(嫉妒那本被她珍视的书)、毁灭冲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被这笑容灼伤的悸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假象!如同被彻底撕裂的寒潭,露出了底下翻涌的、粘稠的、如同地狱岩浆般的黑暗漩涡!那里面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掠夺、占有、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绝望的疯狂!
他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手中的书,盯着我脸上的笑容!宽大的麻布袖袍下,手臂的肌肉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剧烈颤抖!他几乎要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本书,而是去扼住那纤细的脖颈,去撕碎那纯净的笑容,去用最直接、最卑劣的方式,宣告他的占有!
“他不需要。”
一个空灵、清冷,却带着绝对神性威严的声音,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念安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偏殿门口,月光在她白金的长发上流淌,银白的瞳孔如同两轮冰冷的寒月,精准地锁定了格瑞那双暴露了所有黑暗的眼睛。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瞬间降临!将格瑞所有翻腾的欲念、所有即将爆发的疯狂,连同他整个人,都死死地冻结在原地!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灵魂在神威下瑟瑟发抖!
念安的目光扫过僵立如石雕的格瑞,最终落在我身上。那冰冷的眼神瞬间融化了一丝,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
“阳阳,该休息了。”
“格瑞,” 她的声音转向格瑞,恢复了绝对的漠然,“你的职责在庭园。退下。”
最后两个字,如同不可违抗的神谕。
格瑞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他眼中的黑暗漩涡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深深地、几乎要将腰折断般躬下身,声音嘶哑破碎:
“……是。”
他不敢再看我,不敢再看那本书,更不敢看念安。如同最狼狈的败犬,拖着那身象征耻辱的素白麻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灵魂被抽空的沉重,退出了偏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燃烧的刀尖之上。
月光下,他离去的背影,在空旷的偏殿门口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而扭曲的影子。
我抱着那本厚重的《时之旅》,看着格瑞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脸上的兴奋还未完全褪去,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念念……他好像不喜欢听故事?”
念安飘然而至,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她的目光扫过格瑞离去的方向,银白的瞳孔深处,是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凡人的心思,总是复杂而污浊。” 她清冷的声音如同预言,“不必在意,阳阳。”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典籍,星沙在封面上缓缓流淌。困意袭来,我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将刚才那点小小的困惑抛到了脑后。
“唔…好吧。那念念给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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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深处,分配给最低等神仆的、冰冷简陋的石室。
没有窗,只有一盏昏暗的萤石灯。
格瑞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上。那身素白的麻袍沾满了灰尘,被他粗暴地扯开,露出里面紧裹着精悍肌肉的黑色劲装。他低着头,银白的发丝凌乱地垂落。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许久。
他猛地抬起头!
萤石灯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半张脸。
苍白。
扭曲。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再也没有了白日的死寂和平静。只剩下如同地狱业火般疯狂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黑暗火焰!那火焰中,是刻骨的屈辱,是滔天的恨意,是毁灭的欲望,是比之前更甚百倍、千倍的、要将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彻底拉下神坛、据为己有的疯狂执念!
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拿水,也不是去整理衣物。
而是探入怀中,从最贴身的内袋里,摸出了一小片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黑色金属片。
金属片上,没有任何文字。
只有他用指尖的鲜血,在黑暗中,一笔一划,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勾勒出的、极其简陋的线条:
一座坍塌的神座。
神座之上,一个被锁链缠绕的身影。
神座之下,一个站立的身影,正伸出手,扼住上方那人的脖颈。
线条扭曲,血腥,充满了亵渎与占有的疯狂。
格瑞死死地盯着这片染血的金属片,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粗糙的刻痕,仿佛在汲取力量,又仿佛在坚定决心。
冰冷的石室里,回荡着他如同受伤野兽般低沉而压抑的嘶笑:
“祁……奥……阳……”
“你那双眼睛……”
“总有一天……”
“……只能看着我!”
暗流,在神殿最卑微的角落,酝酿着足以颠覆神座的惊涛骇浪。而神殿的主人,正抱着厚重的典籍,在念安清冷的讲述中,沉入了无梦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