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上官庆上家里玩,家里女孩们都聚在一起,各个依着自己的娘亲,盛英让上官庆给她折梅花,折了一枝不满意,随手扔开,恰好扔到了单青云脚下,单青云便捡起来,一时感伤亲娘早逝,又无亲友相伴嬉闹,便依着盛英不要的梅枝作了这幅图。
那时她临摹幽谷散人已有些时日,从未自己作过画,借着当日的情绪,就提笔挥洒了一回,后来也是自认有几分才华,让如意带着画上外面问问市价,没想到还挺让人看得上眼,不过从那以后她也再没认真画过,这是她作的第一幅也是最后一幅画了。
眼下,她这里也就剩这幅画还值点钱了。
“如意,三月十二我要去大悲寺听经,你带着这幅画,到时候找机会溜出去,到山水阁拿它换些银子。”
“你这是把咱们的底儿全交代了?这……至于这样吗?”
“自然是有必要,我才让你去卖。”
“是死当还是活当啊?”
“不当,卖了。”
“你……这可是你唯一的一幅画。”
“我又不是个画匠,留着也没用了。”单青云话锋一变,说道:“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啊,让你去卖了,就去卖了。”
如意不情不愿地答了个“是”,嘴里念叨着“没见过这么败家的”,仍将那幅画卷起来收好。
三月十二,单青云跟老太太上大悲寺,陈印依旧跟着她,他们到了大悲寺,准备进寺庙大门,老太太突然回头看了看,陈印带着把剑跟着他们往里走,立马黑着脸对陈印说道:“你戾气重,就不要进寺庙冲撞菩萨了。”
陈印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单青云,恭敬拜道:“主君命陈印照顾公子,陈印不敢违抗主命。”
“我们都在,来这里都是求平安拜佛的,谁还敢伤他不成。你若要进去,便在大雄宝殿忏悔往日罪过,不要到处乱走了。”
陈印无法,只得抱着剑拜道:“是。”
单青云陪着老太太拜过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便告辞往文殊殿那边去听经,他们来得早,宝性禅师还未开讲,单青云在那群来听经的人中寻到了冷时弘,赶忙过去打招呼:“时弘兄,我在这。”
他们俩会合以后,单青云便在文殊殿到处寻着小侯爷虢越的身影,冷时弘见她转着脑袋寻人,便问道:“青云,你在找谁?”
“小侯爷虢越,虢侯爵爷的公子,侯爵爷年事已高,虽不掌实事,但是地位在那里,今日带你来,就是想同你一起想想办法,咱们这事拉上小侯爷,你离开文书馆,就指日可待了。”
“青云未免太想当然了,你如何能确定,我来就能拉得动那位小侯爷?”
单青云微笑,说道:“这位小侯爷喜欢佛法,你对此又有些见地,你与他兴趣一致,若你能与他攀谈一番,我看有戏。”
人还未找到,就见宝性禅师从门外缓步而入,直上坐台,盘腿而坐。座下的罗汉、公子和布衣们也都寻好蒲团坐下,单青云拉着冷时弘坐到最后一排,方便看个全貌,好找人。
宝性禅师开卷讲经,正讲着苦、集、灭、道,单青云那两耳朵早就听不见了,一直轻微左摇右晃,眼睛寻找虢越的身影,终于在宝性禅师坐前,第三排的位置看到了他。
单青云高兴地用手使劲拍着身边的冷时弘,冷时弘却慢慢抬手将她挡开,单青云正纳闷,转头看着这冷时弘听经已经听得如痴如醉,双眼放光,跟发现了宝藏桃花源似的,完全忘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坏了,单青云心道,拉着冷时弘上山是想让他把虢越劝下山,该不会虢越没下山,冷时弘反而留在山上下不来了吧,那她可就亏惨了。
禅师讲法正如涓涓细流,座下一个个专心致志地听,唯独单青云一个人坐得一点儿也不安稳,老想着怎么样防止冷时弘和虢越一起在山上不下来,就这么煎熬地坐了一个半时辰,终于听到了禅师那句:“今天就讲到这里。”
禅师下座,所有人都站起来,冷时弘也准备跑过去,被单青云一把拦下,劝道:“时弘兄,你可别忘了我们是来干嘛的。”
冷时弘略显失望,抱歉道:“禅师讲法实在是引人入胜,为兄听得入迷,不知不觉都忘乎所以了。”
单青云拉住他的手腕,向宝性禅师那边指了指,“你看见那个穿穹灰绸面锦服的人没有,褂上绣银竹那个。“
冷时弘顺着她的指向看了看,点点头,说:“看到了。”
“他就是小侯爷,待会我找机会拦他,你想办法跟他说话。”
冷时弘木讷地点了点头,单青云往宝性禅师那边走,忽而看到第一排位子上有一个人此刻才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抖开一柄折扇,心里不禁突兀地猛跳了一下,那人恰好转头,和她的视线一撞,他喜不自胜,快步走过来开口就喊道:“小冤家。”
周围听到他这句‘小冤家’的人,眼神悉数聚焦与此,单青云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极为艰难地开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小王爷也在此。”
那人丝毫不知廉耻,握着折扇摇了摇,叹道:“没想到小冤家你也爱听法诵经,咱们还真是志趣相投啊。”
“小王爷,青云有名有姓,不叫小冤家,还请您放尊重些,也自重些。”
“这佛法有云,众生平等,小冤家也不过是个名号罢了,你何必这么挂心,你若愿意,可叫我一声大冤家,我觉得很好啊。”
小王爷敞开双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单青云无心搭理他,只说道:“随你的便,你自己玩自己的去吧。”说完她走向宝性禅师,作揖道:“禅师,别来无恙。”
宝性禅师一看是她,慈和微笑道:“施主,可是想通了?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单青云藏不住她那有些轻蔑的笑,只说道:“在下没有这个慧根,始终还是觉得花花世界好玩,不过禅师,在下有一个朋友,对这甚深佛法颇有理解,所以就带他来见见禅师,还望禅师指点一二。”
说完单青云将冷时弘拉到宝性禅师面前,宝性禅师打量一番,便说:“他和小侯爷一样,实需自悟,不宜听法。”
“禅师,他连口都没开,您就这么说,未免太武断了吧。”
宝性禅师微笑走上前,说道:“这满殿人才,实不如你有根器,可惜缘不到,你不通。”
单青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样还能叫有根器?那小侯爷不是早就立地成佛了?
一旁公子们都气道:“禅师糊涂,他这等庸碌俗人,如何听得懂清净佛法。”
宝性禅师只是微笑着,看着门外天光,缓缓走到门口,说道:“饿了,去吃饭。”
众人都往外散,小侯爷也跟着往外走,他人高马大腿又长,步子迈得宽阔,几步路就出去了,单青云赶紧拉着冷时弘小跑跟着小侯爷追了门外,喊道:“小侯爷,且慢。”
小侯爷冷着脸回头,恰好与冷时弘相对,眼神一撞,两人都是眼皮一跳,看得呆了。
单青云分明看到,小侯爷那冷若冰霜的脸,疏离化尽,再看看那冷时弘,他呆呆的,呼吸都变慢了许多。
她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干巴巴介绍道:“小侯爷,这位是青云文书馆同僚,来自越东道的冷时弘,他与青云是同科,当届的状元。”
那俩人就这么傻呆呆地看着彼此,就她一个人演独角戏似的在那硬邦邦地说话。
单青云无法,只得横起手使劲锤了一下冷时弘,提醒他干正事。
冷时弘“啊”地一声勾胸弯下,小侯爷这才有了反应,上前拉着冷时弘的胳膊,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冷时弘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摆了摆,直说没事。
单青云正要开始高谈阔论,突然被人搭上了肩,那人搂着她说道:“小冤家,寺里斋饭可口,再不赶着去吃,待会就没了,咱们快走。”
小王爷李容俊将她快速拉开,单青云挣脱开他,想往回跑,被他死死拽住,往旁边的院子扯去。
单青云被他扯得老远,她用力甩开李容俊的束缚,气道:“小王爷,你一个外来之客,为何坏我好事!”
李容俊惊讶道:“坏你好事?是你差点儿坏了别人的好事?”
“你胡说些什么呢,我坏谁的好事了。”
“小冤家,你还真是没有眼力见,那二位一眼万年,依小王看,必要生出一段才子与才子之间的佳话,你夹在中间,是不是坏人好事?”
单青云这才被李容俊给敲醒,走开两步细细思索,若是冷时弘与虢越……越想那二人越发相衬,虽然是个禁忌,只要能把虢越拉下山,在她这个阵营里,不管是怎么来的,必然是可以派上大用场,没理由不促成他们的好事。
李容俊轻摇折扇,跟过来看着她,微微歪着脑袋问道:“想清楚了没有啊?”
单青云冷哼一声,说道:“小王爷诗才不行,在这风月情上,还是男人和男人的风月情上,倒颇有建树。”
李容俊毫不避讳,仰天叹道:“那是自然,我们南靖民风开放,断袖龙阳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再加上小王我天生多情,心细如发,是个不可多得的痴心人,怎会看不出那二位眼眸间的深意呢。”
单青云恶心至极,背过身小声骂道:“浮荡不堪,恶俗艳浪。”
“你说什么?”
单青云看着天,转着眼珠,大声回答:“我说小王爷通达人情,很有本事。”
李容俊慢慢悠悠又晃到单青云跟前,笑道:“小冤家,你终于看到本王的优点了。”
“您能不能别叫我小冤家了?恶心人。”
“不然叫你什么呢?”
“我有名有姓叫单青云,小王爷是忘了吗?”
“叫名字显得多生疏啊。”
单青云冷笑一声,问道:“我跟你很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