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永熙三年的冬,来得格外凛冽。洛阳城裹在纷飞的雪幕里,连朱雀大街的喧嚣都被冻得沉寂。漼府后院的白梅树压弯了枝桠,青棠立在廊下,望着庭院里簌簌飘落的雪花,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素色襦裙被寒风掀起一角。
昨夜兄长的话还在耳畔回响:“明日随我去南辰王府,阿爹已与王爷说定,你入府做书斋侍读。”她垂眸望着石阶上积的薄雪,绣鞋尖轻轻碾过,将那层雪痕碾成细碎的冰碴。自及笄以来,她见过太多贵女为嫁入高门绞尽脑汁,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踏入南辰王府——不是作为待嫁闺秀,而是以一个“女侍读”的身份。
更漏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青棠辗转反侧。她想起坊间传闻,说南辰王周生辰立誓一生驻守边关,不娶妻妾,不留子嗣;又说他麾下有七十万王军,威震四方,连当今圣上都忌惮三分。想到这里,她心头莫名一颤,裹紧锦被,将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里。
晨光刺破云层时,青棠已梳妆完毕。她特意褪去了少女喜爱的粉衫,换上一袭月白色襦裙,外披墨色锦缎披风,青丝简单挽成发髻,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眼尾还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一夜未眠。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青棠隔着车帘,望见街道两旁的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行色匆匆。马车穿过朱雀门,拐进一条宽阔的青石道,巍峨的王府城墙便映入眼帘。朱漆大门上钉着的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前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恍若镇守着这座府邸的秘密。
兄长递过拜帖,管家将他们引入前厅。青棠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挺拔的松柏,枝头积雪簌簌而落。忽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铠甲碰撞的轻响。她下意识抬头,正撞见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
那人眉目清朗如松间月,玄甲外罩着银狐大氅,腰间玉佩在雪光中泛着温润的光。他身形挺拔,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带着久经沙场的气势。青棠屈膝行礼时,瞥见他靴边沾着未化的雪粒,想来是刚从城外练兵归来。
“可是漼家姑娘?”低沉的嗓音惊得她抬头,正对上周生辰沉静的目光。那双眼睛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他身后寒风卷起几片枯叶,却吹不散他周身萦绕的清冷气息。
青棠点头,将备好的拜帖递过去:“王爷安好,小女自幼习字,愿为王府书斋尽绵薄之力。”她话音未落,忽听一声清越的马嘶,不远处枣红马扬蹄踏碎薄冰,马上少年郎笑嚷:“皇叔!漼姑娘的字可厉害了,上次我见她写的《木兰辞》,比书院夫子写得还好!”
少年翻身下马,大步走来。他身着藏青色锦袍,腰间悬着一把精致的玉笛,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英气与张扬。“漼姑娘,许久不见!”他笑着行礼,转头对周生辰道,“皇叔,这是漼家的青棠妹妹,我们曾在诗会上见过。”
周生辰微微颔首:“子行莫要胡闹。”他目光重新落在青棠身上,“既如此,明日便来书斋。王府不比别处,规矩虽严,但只要勤勉,自会有容身之处。”说罢,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脚步,“书斋缺一盏暖炉,你明日来时,让管家备好。”
待周生辰走远,刘子行凑到青棠身边,压低声音道:“皇叔虽看着严肃,实则极好相处。你只管安心在王府做事,若有人为难,尽管告诉我。”青棠道谢,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这位小皇子与传闻中的南辰王,似乎关系匪浅。
第二日清晨,青棠早早来到王府。书斋位于后院幽静处,推开雕花木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室内陈设简洁,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经史子集,案头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显然有人刚刚在此书写。
她正打量间,忽听得脚步声,回头见是个身着淡绿襦裙的丫鬟,捧着一个青铜暖炉进来。“漼姑娘,王爷吩咐的。”丫鬟将暖炉放在案边,又奉上一盏热茶,“我叫小桃,往后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青棠道谢,伸手摩挲着暖炉上精美的花纹。铜炉还带着余温,想必是才烧好不久。她在案前坐下,铺开宣纸,提起狼毫笔,却又迟迟未落。昨日周生辰的话在耳边回响,“王府不比别处”,这句话究竟是告诫,还是另有深意?
正当她出神时,门再次被推开。周生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白发老者。“这是王府的幕僚谢先生,日后你若有不懂之处,可向他请教。”周生辰说着,目光扫过案上的宣纸,“既已开始,便先抄录一篇《孙子兵法》吧。”
青棠应了一声,低头研墨。墨汁在砚台中晕开,她忽然想起昨夜兄长的叮嘱:“南辰王心怀天下,你在王府,莫要轻信人言,更不可妄议朝政。”笔尖蘸满墨汁,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力道却比往常重了几分。
日子在抄写书卷中悄然流逝。青棠每日天不亮便起身,赶在晨雾未散时到达书斋。她发现周生辰常常比她更早,案头有时会放着未写完的奏折,墨迹未干,字迹刚劲有力,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这日午后,青棠正在誊写兵书,忽听得窗外传来争吵声。她放下笔,走到窗前,见几个侍卫正围着一名红衣女子。那女子生得明艳动人,此刻却满脸怒色:“我要见王爷!你们凭什么拦我?”
“公主请回,王爷正在议事。”为首的侍卫语气恭敬,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青棠这才想起,刘子行曾说过,当今圣上有位最宠爱的妹妹幸华公主,与周生辰自幼相识。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青棠转身,见周生辰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玄色衣袍上还带着寒气。他看了眼窗外,微微皱眉:“让公主去前厅等候。”说罢,目光落在青棠身上,“怎么不写了?”
青棠低头回到案前:“只是一时分神。”她握着笔,却再也写不出一个字。窗外幸华公主的声音仍在回荡,带着几分娇蛮,几分哀怨。她忽然想起坊间传闻,说这位公主爱慕周生辰已久,却因他的誓言而不得。
暮色渐浓时,青棠终于抄完最后一页。她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却见周生辰还在批阅奏折。烛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墙的舆图上。那些用朱砂标记的城池,像是凝固的血迹,诉说着边境的战火纷飞。
“王爷为何立誓不娶妻妾?”话一出口,青棠便后悔了。她慌忙起身,“是我失言,请王爷恕罪。”周生辰却没有发怒,他放下毛笔,望着窗外的夜色,许久才道:“若有牵挂,便难全心报国。”
这句话说得平淡,却像一块重石,压在青棠心上。她忽然明白,这位南辰王的肩上,扛着的不仅是七十万王军,更是整个北魏的江山。而她,不过是这深宅大院里的一介女侍读,能做的,唯有守好自己的本分。
离开书斋时,月已中天。青棠裹紧披风,踩着满地月光往府门走去。寒风卷起她的发梢,她忍不住回头,望见书斋的灯火还亮着,宛如寒夜里唯一的星。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座森严的王府,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