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乞丐拿着。”
一个已临近中年的青年人,突然在人群中走出来,他眼中瞧见那衣衫单薄,缩着肩膀,坐在墙边,满头乱发上沾满细雪,遮却了脸颊,满身也盖上一层洁白的雪,仿佛像个雪娃娃。
浑身上下,只余一双赤裸的小脚露出来,已被冻得通红。
见了这小乞丐,来买菜的李逸尘顿时触景伤情,想起他以前也在外乞讨苟活的日子。
不免叹了口气,从腰间的钱袋摸出三枚黄澄澄的铜板,却发现这小乞丐面前居然连个破碗都没有,只好伸手递到他面前,道:“给!”
哪知这小乞丐竟没有片点反应,李逸尘觉得有些奇怪,索性蹲下身,伸出一只手在小乞丐脸前晃了晃。
那小乞丐的头颅果真动都不动,李逸尘不由心下不妙,也忘了他身上也许很脏,急忙晃了晃这满身是雪小乞丐的肩膀,喊道:“喂喂,小家伙,你还活着吗?”
他接连晃了几下,才见小乞丐慢慢吞吞地缓缓抬头,似透过脸前沾雪的碎发看了李逸尘一眼。
李逸尘见状,知道这小乞丐没被冻死,顿时悬着的心一松。
他索性也不嫌这小乞丐脏了,径直拉起他一截细瘦如竹竿的手腕,李逸尘居然只轻轻松松一拽,就将面前的小乞丐整个人拉起。
他心中惊异,寻思这小乞丐不知饿了多久,浑身跟没重量一样,于是道:“走,小爷今日就当做善事了,带你去吃点热乎的!”
李逸尘拽着“小乞丐”的胳膊,走到斜对面一家热气滚滚的馄饨摊上,向摊上忙活的老板道:“老板,来两碗热乎的馄饨!”
“好咧!客官稍等,去里面坐吧!”
李逸尘知道有些老板与客人有些忌讳,将那小乞丐往前一拽,询问道:“他能去里面坐吗?”
那老板抬眼瞥了一眼,见“小乞丐”浑身都是落雪,张了张口,有几分犹豫,望见他赤着脚连鞋都没有一双,最终心下一软,冲李逸尘努了努嘴,道:“那客官,您带他到靠墙根那张桌去吧!”
“谢谢,谢谢!”
李逸尘知道这老板是个善心人,连忙道了两声谢,拉着“小乞丐”的胳膊,往最边上那张桌走去,见那张桌上堆着面粉口袋、木盆一类,应是老板放东西的地方。
李逸尘从桌下抽出根脚有点崴的长凳,拉着“小乞丐”坐下来,一面帮他拍了拍满头的雪,一面嘟囔道:“一会你跟我回去,我拿两身公子不要的旧衣服,我那里还有以前买小的一双布鞋,人家不肯退,我也没舍得丢。我都没穿过,真是便宜你了,你先凑合着穿!把这个冬天挨过了再说。”
那小乞丐似终于回过神来似的,不知是不喜欢李逸尘碰他,还是怎样,他拍开李逸尘的手,自己终于后知后觉地主动左右甩了甩脑袋,自己用手拍下满是雪的头发。
露出底下雪白如缎子似的一头及腰长发……
等等?底下的头发也是白的?
李逸尘微愣了片霎,赶紧拨开额前的长发,看清了那张比从前长开了些的小脸,但依然能轻易辨别出。
不及白拂雪拍开李逸尘的手,激动的李逸尘已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一边痛哭流涕,嚎道:“妹啊!哥好苦!哥找了你好久!”
刚嚎完,白拂雪正抬脚欲踹,李逸尘又放开白拂雪,双手捏住白拂雪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同时语速飞快地问道:“妹啊!那裴家怎么你啦?是不是欺负你啦?你怎么都混成街上的乞丐啦?放心!虽然爹娘都不在了,李府也没了,但哥以后养你!不会让你再去给人冲喜啦!”
裴家?冲喜?
这几个词瞬间触动白拂雪记忆中,几乎快要遗忘的部分。
他不免心思百转,警惕地冲看不清面前不知是谁的人,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裴家?”
“我怎么会不知道?哥以前不是亲自背着你上花轿的吗?还给你送过一个木雕的枫叶书签,你还留着吗?
唉!
哥前后来京城这几年,到处托人打听,只有一个老衙役,和附近的老乞丐说裴家早搬走了!但他们都不知搬去了哪里。
哥找了你好久,都没半点消息!
怎么?莫非那裴家把你给赶出来了?”
李逸尘说着,已忍不住紧握拳头,咬牙切齿!
他自顾自的自说自话,同时一股脑解开身上那件棉外套,不客气地裹到白拂雪身上。
白拂雪还是有几分不确定,毕竟他眼睛看不见面前的具体是谁?
不会是朝廷上的哪个仇家欲要谋害自己?
或者陈太师他们这些保皇派,故意来试探自己的吧?
见他说出背上花轿以及木雕的枫叶书签这些细节,才终于问道:“你是李逸尘?”
“不然呢?”
李逸尘这才注意到白拂雪一双不知怎么,如今变得浅红的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又想起自己刚才以为他是小乞丐,在他面前摇手试探,他都没动静。
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急忙关切问道:“妹!你眼睛怎么了?”
“我现在不大看得清。”
即便得到心中已知的答案,但李逸尘还是不怎么能接受!
他忍不住怒而咬牙,连忙问道:“是不是就因为你眼睛看不见了,觉得你没用,裴家就把你赶出来了?”
还不待白拂雪解释自己只是看不清,不是看不见。
但李逸尘不知脑补了些什么,再次恨恨骂了一声,又跟他飞快地絮叨道:“没事!以后哥养你!公子是个好人,他知道你的情况,一定不会赶你出去的!你以后给他做丫鬟,咱不要月钱,你平日就帮哥扫扫地、洗洗衣裳什么的。白日里公子在衙门,我也好有个伴儿了!”
“公子?”
“馄饨来喽!客官,小心烫!”
白拂雪还未问清楚,为什么李逸尘说李府没了,他一口一个的公子又是谁?
那馄饨摊的老板已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在桌边,但并未走,反而冲李逸尘笑道:“这位客官您真是好心哇!这个小乞丐今早我刚出摊,就坐那里了,我本还想着,等我收摊若有剩的,就给他一点。”
李逸尘听罢,“呵呵”发出憨憨地两声笑。
挠头急忙解释道:“她不是乞丐,她是我妹妹!之前她走丢了。也是运气,我找了她好几年都没找到,没想到刚居然遇上了。”
“啊,这样啊!原来这是位姑娘。”馄饨摊老板有几分疑惑,瞅了瞅脑袋上已没有雪的白拂雪,心中对那头白发有几分惊异。
但仍是冲李逸尘笑道:“客官善心,方有好报。”
老板再次忍不住多看了白拂雪几眼,见摊前又来了客人,忙匆匆丢下声“二位客官慢用”,放下好奇心,只得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李逸尘从隔壁桌拿来两双筷子,递给白拂雪一双。
又想起什么,好心问道:“你瞎了,如今吃东西方便吗?要不,哥喂你吃?”
白拂雪嘴角抽搐,不愧是李大公子,脑子一如既往!
再次更正道:“不用。我也没瞎,只是看不大清东西。”
“那不就是瞎了!”
在李逸尘理解中这不就一个意思?
想起自家妹妹惨啊!不免哀哀一叹,嘟囔了一句,但见白拂雪拒绝他喂。
只好拉起他的手,放到粗瓷碗边,催促道:“碗在这里,快点吃!”
等李逸尘呼哧呼哧飞快吃完,抱起碗将馄饨汤都给喝了干净,大大咧咧一抹嘴。
结果见白拂雪面前那碗里跟没动似的,咽了咽口水,但还是忍住,再次催促起来,道:“妹,快点吃,都凉了!”
“我吃了。”
“吃个屁,你碗里明明还有那么多!”
“我饱了!”
白拂雪索性把自己那碗推到李逸尘面前,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吃了。
并不知李逸尘又开始脑补,以为白拂雪舍不得吃,想要留给自己,心下十分感动。
不愧是我妹啊!
但李逸尘推回去,拿过白拂雪的筷子扒拉两下,发现白拂雪只吃了两个。
起身去找老板要了个勺子,骂骂咧咧地道:“饱个屁,你才吃了两个!张嘴,哥喂你!快点吃!”
白拂雪试图重申道:“我饱了!”
“饱个屁,给我吃完!妹啊,一碗馄饨可要十文钱!两碗就是足足二十文!京城东西都贵,听说离州那边地动,遭了灾,米面粮油都涨了!玛德!京城同离州分明那么远,这群无良奸商!要不是你,哥平日自己一个人,可舍不得在外面吃!”
顿了顿,李逸尘再次抱怨和数落起来。
“妹啊,如今不比从前了,可不许挑食啊!你要挑食,哥就不养你了。哥如今一个月,才三钱银子,咱省着点花啊!”
白拂雪微愣之下,总感觉面前这个李逸尘是别人假扮的。
不知不觉地被李逸尘手中不停舀起一个个馄饨,强行塞进他的嘴里。
什么时候那位视金钱如粪土的李大少爷,也会这么数着铜板过日子了?
何况哪怕作为李府“二小姐”的白拂雪来说,二十文钱,都全然成为陌生词汇。
更莫谈如今身为权倾朝野、食邑万户的大将军,区区二十文钱、三钱银子,也需要滔滔不绝地一直念叨不休吗?
去岁狗皇帝“请君入瓮”计划里的那个教坊司小子,白拂雪想来想去,想不出送什么,他东西很多,但大部分都是狗皇帝送的。
把狗皇帝送的,送别人。
到时被小心眼的狗皇帝知道,怕不是会生气,又是麻烦。
最后白拂雪想来想去,只好让鸣鹤送去百两黄金,白拂雪还一直担心是不是显得有点少?
自从白拂雪胃部大约被鸩酒灼伤以来,便不大能吃得下东西。
是以,每日皇宫御膳房与大将军府的厨子们,想方设法、变着花样,煲各种容易下咽的粥给白拂雪喝。
甜的、咸的、荤的、素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山中奇珍,各样都有。
每一次,只要鸣鹤她们见白拂雪喝第一口仍没什么胃口的表情,仅仅一个瞬间,就能再次换一碗不同口味的,放到白拂雪手里。
但每次白拂雪但凡多喝一点点,就感到胃部烧灼般的疼痛,忍不住会吐出来。
白拂雪吐得时候,也不会产生什么罪恶感。
平时白拂雪断然不会刻意去忍因食物梗在胃部,那股 仿佛窒息的灼痛感。
他难受,所以就吐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但今日面对阔别如隔世的李逸尘李大少爷,白拂雪只好暗暗捏着拳头,强忍几乎欲吐的疼痛。
他总觉得,若他把这碗十文钱的馄饨当场给吐了,怕不是李大少爷会哭出来!
见白拂雪乖乖吃完了馄饨,李逸尘放下了心,他放下勺子,从腰间的腰带里,仔细数出二十文钱出来,朝后高声对老板道:“老板,钱放这里了啊!”
“好咧!客官,我马上就来收!”
李逸尘背对着白拂雪蹲下来,冲他晃晃手,道:“上来,你没鞋,哥背你回去。”
白拂雪微微愣了愣,自己不知为什么,还是伸出手,亦如当初,从后面揽住他的脖子。
李逸尘轻轻松松就把白拂雪给背起来。
手上掂了掂几乎和他记忆中的重量没什么差别的白拂雪,甚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还要比记忆中轻一点。
心里不由叹道:
唉,他妹真惨吧!也不知这是饿了多久,怎么能跟小时候差不多重量呢?
算了,一会儿去称点子肉,要把“她”养胖一点才行!
李逸尘背着白拂雪,从早间坊市的熙攘人群之间穿过。
“老板,鱼怎么卖啊?”
“十二文!”
“老板,便宜一点呗!十文!”
“新鲜的青菜,三文一捆!”
“老图,给我切二两臊子!要碎碎的!”
“大娘您瞧瞧,这可是北原上新鲜的羊排咧!”
“阿娘,糖人!”
“怎么卖啊?”
“八文小的,十六文大的!要不,您买个糖饼,糖饼只要五文!”
“那行,来个糖饼!”
……
耳畔之间,全充斥着男男女女们满是斤斤计较的市井铜臭与油烟味。
原本白拂雪该在这种格外密集的人群之中,保持十分警惕。
他该担心其中有没有混入刺客,有没有趁机企图算计、暗害他的人?
但不知为何他竟渐而在这满是烟火气的嘈杂市井中,紧绷的神经与身体反倒同时放松下来。
白拂雪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在皇宫这个地主大院里待得太久,不知不觉之中,就被狗皇帝给带坏了!
他懒懒靠在李逸尘的肩头,呼吸逐渐变得规律而清浅,虽然感觉好像忘了点什么事,但在久违的睡意袭来下。
白拂雪不禁想,管他的,先睡饱再说!
此刻,宣政后殿。
六部尚书与几位将军焦急如焚,大将军向来都十分准时,还从来没出现过今日这样晚到的迹象。
何况如今离州灾情严重,他们本欲汇报,哪知大将军迟迟不至。
更勿论大将军府刚才居然传来消息,说是今早大将军的侍女她们发现,大将军失踪了?
……
李逸尘正坐在门槛上,在院子里给白拂雪熬药。
他想着按寻常没什么紧急事,一般申时末盛子衿就该下衙,酉时一刻,盛子衿就该到家。
到时,他好跟公子商量小妹的事。
他都想好了,小妹虽然瞎了,但等她好起来,一般活计还是能做的,所以小妹不要公子的月钱都可以。
只要公子同意小妹住在这里就行。
但今日不知缘何,刚日上三竿,李逸尘就听到门响,他分外疑惑,明明不是说最近离州地动,衙门里很忙吗?
难道今日这般清闲?
但管他的!
正好我有事找公子!
想及此,李逸尘急忙赶上去,却见门口的盛子衿紧蹙眉头,身后跟着一列列士兵。
李逸尘吓了一跳,不由又想起前月突然闯进来的那些士兵,他紧张地往后偷觑,心说莫非公子真的犯事了?
却听盛子衿一脸无奈地问道:“逸尘,你早上去买菜时,是不是捡了白拂雪回来?”
“是哇!”
李逸尘兴奋地点点头,还来不及跟盛子衿说妹妹的事,正心中夸赞不愧是我家公子……
盛子衿身后突有数个铠甲与众不同的士兵见他点头,惊呼一声“大将军”!
随后几人迅速越众而出,一把推开了挡路的李逸尘,快步往里屋奔去。
那李逸尘愣了片霎,气愤不已,想着自家妹妹还在自己屋里睡觉呢!
急急欲要去拦,却被盛子衿突而拉住,李逸尘满脸怒色,不由转头冲盛子衿道:“公子,我妹妹还在里面睡觉呢!对了,公子,我忘了跟你说,我找到我妹妹了!”
“公子!不能让他们进去,要不我妹妹就不清白了!她好容易才脱离魔窟,这些不知哪里来的,一脸凶相,一看就会打老婆!不能让我妹又去受罪!”
盛子衿再次拉住欲要冲去阻止的李逸尘,似是十分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口中的大将军跟你妹妹是同一个人?”
哪知李逸尘立即连连摇头,否认道:“不可能!虽然那位大将军名字和我妹妹一样,但他是男的,我妹妹是女的!”
盛子衿十分无奈,哪怕他素来知道李逸尘脑子不大好使,但好在为人老实。
他只好再次心累得让李逸尘认清现实,“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你以为的妹妹其实是个男的?”
“不可能!”李逸尘再次断然否认,“我妹从小就穿裙子,戴首饰,我娘从小就打算把她培养成大家闺秀,好嫁给大官!所以给她准备了一屋子裙子和首饰!哪个男的会穿裙子、戴首饰?”
盛子衿再次叹气、望天。
心说算了,这种事还是交给大将军自己解决吧!
“都闪开,都闪开!”
“唔唔唔!唔唔唔!”
正想着,就见队伍立即分开两侧,其中云阳侯温箐与一个面白无须的陌生中年人,二人急急走来。
只见他们身后有两个士兵在左右,手上抬着一把圈椅。
椅上捆着一个山羊胡的男人,他被一团布塞着嘴,正左右扭动,竭力挣扎,但无济于事。
这副场面怎么多少有点似曾相识?
敢情大将军与他手底下的人果然物以类聚。
盛子衿也在旁退开,冲云阳侯拱了拱手,疑问道:“见过云阳侯。云阳侯,这是?”
温箐一脸兴奋与激动,指了指被捆在圈椅上的山羊胡男人,道:“这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怪医,胡柴,胡大夫!我们终于抓到……啊呸!请到他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怪医胡大夫在后听温箐此言,脸色愈发涨得紫红,神情激动,想来那嘴里说的应当不是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