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五十二分,技术科将第二批现场微痕采样送到了重案组办公室。程望从椅背上直起身子,揉了揉太阳穴,接过文件袋时指节发紧。夜已经过半,案情依旧没有实质性推进。
“程队,这是厨房窗台边缘刮取的棕红色残留物,经检验是带有人体组织成分的混合污渍,初步排除动物来源,应该与受害者血迹一致。”技术员周凯说话一贯直接,“另外,地砖接缝间残留了一点足迹粉末,鞋印型号为42码男式登山鞋。市面上同类款有32种。”
“登山鞋?”程望低声重复,眼神锁定在物证图片中鞋印边缘不规则的缺口。他将那页打印图纸撕下,贴到白板左侧。
“这图纸有正侧两视角,但缺乏深度数据。”他说,“安排人去附近商场查监控,锁定前两周购买这款鞋的男性顾客。扩大范围,尽可能交叉比对身份信息。然后——”他指了指窗台上方那道模糊的拖痕,“查市面所有能搭配这双鞋、且具有内衬海绵材质的裤子,怀疑嫌疑人曾翻窗受伤。”
“明白。”技术员迅速离开。
程望盯着那页鞋印图纸发愣。这个夜晚太沉了,从现场痕迹到尸体检验,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在指向某种蓄意,却始终没有人出现在镜头里。
“还是没有监控拍到嫌疑人吗?”他转头问在场的辅警。
“是的,整栋楼的摄像头都没有异常记录。我们回看了案发前后三天的全部录像,只有受害人一人进出。”
“窗外楼道的盲区呢?”
“已经调取该片区六十米范围内的楼道监控,还在调阅。”
程望的眉头紧锁。他明白,这是一起典型的“干净现场”型案件。嫌疑人极有可能在行动前做了预判与清理,不仅在技术上熟悉反侦察,更有超乎常人的冷静与耐性。
他走到白板前,快速回忆这三天所有会议纪要与证人笔录。白板上的时间线从3月8日晚上十点起,一直延伸到案发次日清晨六点。每一个节点都标注着“空窗”两个字。
“受害者的钥匙情况查清了吗?”他忽然开口。
“查了。门锁未被撬动,且受害者母亲提供的信息显示,她曾遗失过一次备用钥匙,约两个月前。”
“怀疑有人用丢失的钥匙入户。”
“是。”
程望沉思良久,缓缓道:“锁芯送去技侦复测,我要知道最后一次开锁行为是被暴力破解还是正常开启。”
几分钟后,他打开电脑,调出案发地段的物业后台系统。江州市新港路这一片的智能门禁并不完善,许多老式单元楼依靠人脸识别与刷卡系统混用,但只要入户单元门没坏,就必须留下数据痕迹。
“嫌疑人如果不是原住户,或者使用他人门禁卡,那在数据库里一定有记录。”程望眼神锐利,“去找物业要数据,一分钟误差也不允许。”
他的语气让整间办公室陷入无声。众人明白,这个案子不像简单入室盗窃。程望已经多次强调:“嫌疑人的心理构造不像纯粹的盗窃动机,更接近报复。”
凌晨五点,窗外飘起了小雨。程望从洗手间出来,衬衫领口湿了一圈。他站在窗前抽烟,眼神落在模糊的街灯上。
副队长王勉走进来,轻声提醒:“程队,你已经三十个小时没合眼了。”
程望不应声,只淡淡吐出一句:“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出了。”王勉迟疑片刻,低声道,“验尸官说,受害者左手食指第二关节有极细微的切痕,呈细线型贯穿伤。”
程望眼神一动:“菜刀造成?”
“不太像,更像工艺刀片。”
“案发现场没找到这类工具。”
“对。”
“他不是为盗窃进去的。”程望断言,“他是要让死者‘感受到’痛苦,才下手。”
王勉怔住。
程望缓缓道:“从尸体姿态、伤口分布到现场脚步轨迹,凶手不是一进屋就杀人。他在屋内逗留了超过十五分钟,有走动,有蹲伏,有停留。这不是慌张,而是极端的控制欲。”
“所以你认为……”
“他认识受害者。”
这句话落下,空气仿佛凝结。
**
七点半,雨停了。
程望坐在办公室角落,打开受害者的社交账号。他一页页翻看动态,从文字到图片都极为平淡——独居、文员、周末烘焙、自学日语,朋友圈里没多少互动,点赞的好友寥寥。
“受害者在江州生活五年,没有稳定伴侣,朋友圈信息高度保守,可能是社交恐惧或强防御心理。”程望看着王勉,“但她在三个月前关注了一个名叫‘朱以鸣’的摄影博主,对方回复频繁,互动密切。”
“找这个人。”程望命令。
当天下午三点,技术科带回了“朱以鸣”的资料。
“朱以鸣,男,32岁,自由摄影师,三个月前刚搬到江州市江南区,一直以拍风景为主。之前在南京有一段不良记录,被人举报偷拍女住户,后因证据不足未被立案。”
“地址?”
“南山小区10号楼。”
“走。”
抓捕是在下午四点三十三分进行的。
程望带队抵达时,朱以鸣正坐在屋里修图。他看到警察的瞬间没有慌乱,而是起身冷笑:“你们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们会来?”
“她值得我为她死一次。”朱以鸣缓缓道,“但她不该看不起我。”
程望没有回答。他盯着眼前这个人,一脸憔悴、嘴唇泛白,但眼神里没有悔意,只有一种极端的满足感。
“你用丢失的钥匙进入她家,对吗?”
朱以鸣点头:“她说,那是她妈弄丢的钥匙,可我知道,她从没把我放在心里。”
“你与受害者什么关系?”
“我们见过三次面。我约她拍照,她说我气质像变态。可她不知道,从她租下那个房子起,我就住在她对面。”
程望的手握紧,眼神如刀:“你为什么要杀她?”
朱以鸣低声笑:“因为她连恐惧都不给我。”
“你进入她家后,对她做了什么?”
“我只是……看着她做饭,看着她洗澡。直到她报警。那一刻我明白,她还是不肯接受我。”
程望闭上眼。
“你是如何清理现场的?”
“我研究过两年刑侦小说。”
讯问室内,朱以鸣的供述逐渐构建出那个雨夜的全部真相——
他并未一开始就想杀人。他幻想着某种“接纳”,希望受害者会因为恐惧而依附自己。但当一切破碎之后,他选择了毁灭。
整个作案过程精密又病态,他用橡胶套包裹自己鞋底,用玻璃刀刻开窗框缝隙,利用旧钥匙进入,翻找、停留、注视,直到受害者察觉后准备报警,他扑上去,用剪裁好的裤腿布条勒晕对方。
杀人,是在幻想破灭之后。
夜晚十点,江州电视台播出晚间新闻:
《独居女子遭入室残忍杀害,嫌疑人系前社交网络联系对象,已落网。警方提醒:社交媒体交往需保持警觉,避免个人信息泄露。》
程望坐在办公室,看着屏幕上的字幕,沉默许久。
他从文件袋中抽出那张鞋印图纸,盯着那个不规则缺口良久,才轻声说:“这个社会,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人,是我们永远看不见的?”
王勉低声回答:“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动手之前,跑得更快一点。”
风透过窗缝灌入,夜色像水一样将房间浸透。程望终于站起身,走进休息室,把手机调成静音,靠在沙发上。
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