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密室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苏映瑶指尖压着《科举年鉴》泛黄的纸页,“天启三年”四个字在火光里泛着冷意。
她身后,墨羽寒负手立在檀木架前,玄色蟒纹暗纹的广袖垂落,遮住了他攥紧的指节——那是他听见“苏明远”三字时,下意识的紧绷。
“那年我三哥的策论,卷末朱批本该是‘河工疏浚’。”苏映瑶的指甲在“漕运改制”四字上轻轻一叩,“有人用新茶泼湿卷面,等墨迹晕开后重描,把‘河’字改成了‘漕’。”她从袖中抽出一叠薄如蝉翼的纸页,正是前世她偷记李尚书书房暗格账册时,用米汁拓下的摹本,“当年主考官是李尚书的门生,只要比对笔迹,就能坐实调包。”
墨羽寒转身接过摹本,烛火映得他眉骨投下阴影,“你早算到今日?”
“前世我在冷宫时,听老太监说过李尚书爱用‘寒潭笔’——笔锋含墨量多,写出来的字总带晕染。”苏映瑶将年鉴推近,“三哥的原卷被改,就是用的这支笔。”她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苏家不是结党,是被人篡改考卷,扣上了‘妄议漕运’的罪名。”
墨羽寒的拇指摩挲过摹本边缘,那里还留着苏映瑶拓写时蹭上的淡青墨痕。
他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被穿堂风掀起的鬓角,低笑里带着几分无奈:“你总把刀刃往自己手里攥。”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他目光微沉,“该去翰林院了。”
翰林院库房的霉味混着松烟墨香扑面而来。
何学士踮脚擦拭顶层的档案柜,竹扫帚扫过积灰时,簌簌落在他青布直裰上。
忽然,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咔”地钉在他眼前的《天启三年主考官名单》上——是苏映瑶的银蝶簪,蝶翅上的红宝石在昏暗中泛着血光。
“何大人。”苏映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故人的温凉,“您书房《水经注》第三卷的夹层里,是不是藏着我三哥原卷的摹本?”
何学士的扫帚“当啷”掉在地上。
他转身时,腰间的玉牌撞在木柜上,发出清脆的响。
这个年近五旬的老学士,此刻喉结上下滚动得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苏...苏姑娘?”他踉跄两步,伸手去摸那支银蝶簪,指尖在离蝶翅半寸的地方停住,“当年你三哥的策论被调包,我抄了份原卷藏着...就想着有朝一日能还苏家清白。”他忽然跪了下去,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得梁上的尘灰簌簌落下,“是我胆小,这么多年都不敢拿出来。”
苏映瑶弯腰替他捡起扫帚,竹枝扫过他颤抖的手背:“何大人,现在还不晚。”她抽出簪子,银蝶在掌心转了半圈,“三日后早朝,您把摹本交给陈御史。”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她将簪子插回鬓边,裙角扫过何学士的衣角时,轻声道:“当年您替我三哥磨墨,砚台里放的是梅花瓣——这事儿,我记得。”
李尚书府的柴房里,管家攥着半截烧焦的考卷残片,正往火盆里送。
火舌舔着残片边缘,“河工”二字的“氵”旁已经蜷成了黑灰。
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腕骨。
“赵大人?”管家抬头,见是新任的顺天府知府赵砚之,额角的汗“唰”地落下来。
赵砚之从前是苏映瑶父亲的门生,十年前苏府落难时,是苏老爷连夜写了推荐信,才让他得了个八品县丞的位置。
赵砚之将残片从管家手里抽出来,与袖中取出的摹本并排铺在案上。
烛火下,“河”字的三点水在摹本里带着飞白——那是主考官惯用的瘦金体笔锋;可残片上的“氵”却晕染成一团,像滴进清水的墨汁。
“寒潭笔。”赵砚之的指节叩在残片上,“李尚书书房那支笔,我在苏府见过。”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盯着管家青白的脸,“你家老爷爱往炭盆里烧东西,可烧得掉纸,烧不掉墨——当年他给主考官送的‘赈灾银’,是一船青砖吧?”
刑部衙门的走廊里,陈御史抱着一摞账册正要往内堂走,冷不丁被苏映瑶挡住去路。
她手里举着本《漕运司报销单》,封皮已经磨得起了毛边:“陈大人,李尚书报的‘赈灾银’买了十万块青砖,可您去砖窑查查,每块砖里是不是藏着银锭?”
陈御史的胡子抖了抖。
他是三朝老臣,最见不得贪墨之事,此刻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苏娘子如何知道?”
苏映瑶从袖中摸出半块青砖,随手拾起走廊角落的石础一敲——“咔嚓”一声,砖芯滚出个裹着丝帕的银锭,帕子上绣着并蒂莲,正是李尚书小妾的陪嫁纹样。
“砖窑老板是那小妾的表兄。”她将银锭塞进陈御史手里,“大人若要证据,明日卯时去码头,会有船装着新砖起运。”
三更梆子刚响过,李尚书在自家后园的锦鲤池边蹲了半个时辰。
他将最后一封密信塞进鱼腹时,身后突然亮起一盏灯笼,暖黄的光晕里,苏映瑶的影子像柄淬了毒的剑,“李大人以为把账册藏在苏家旧宅的井底,就能万事大吉?”
李尚书的手一抖,锦鲤“扑棱”掉进池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官靴。
他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撞在太湖石上,碎成几片:“你...你怎么知道?”
苏映瑶抖开袖中画卷,上面是李尚书年轻时与苏明远比试书法的场景。
他执笔的手悬在半空,笔锋正是“寒潭笔”特有的粗圆:“笔迹鉴定官在府衙等您呢——当年改考卷的字,和这卷《兰亭序》的‘之’字,连墨晕的方向都一样。”她将画卷卷好,灯笼光映得她眼尾微挑,“您说,陛下知道自己最信任的礼部尚书,当年篡改科举、构陷忠良,会怎么想?”
李尚书踉跄后退,后背抵在廊柱上。
月光从葡萄架的缝隙漏下来,在他脸上割出一道道阴影。
他张了张嘴,却只咳出两声闷响——这声音被夜风吹散时,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摄政王府的演武场上,墨羽寒将两套青布短打抛给苏映瑶。
他卸了蟒纹朝服,只穿件月白中衣,发冠也摘了,乌发用根布带随意束着,倒真像个走南闯北的行商。
“漕运码头的酒肆,明晚戌时三刻有船卸货。”他指腹蹭过短打上的补丁,“我让人查过,那船运的正是李尚书的‘青砖’。”
苏映瑶接过短打,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握了二十年军刀留下的痕迹。
她抬眼时,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他眉梢,“我们扮作卖茶的夫妻?”
墨羽寒低笑一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就说你是我新娶的娘子,刚从江南来。”他转身走向马厩,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翻卷如浪,“明早让阿福去买两顶斗笠,别叫人认出来。”
苏映瑶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临终前,自己望着宫墙四角的天空,总觉得人生像场没唱完的戏。
如今戏文重排,她握着墨羽寒递来的短打,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一回,她要唱一出最痛快的戏,唱给所有负她的人听。
后园的桂树被夜风吹得沙沙响,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底发颤。
苏映瑶将短打叠好放进木箱,箱底压着块血玉残片——那是萧煜今早派人送来的,附了张纸条:“长乐宫地窖的骸骨,确是先皇后。”
她合上箱盖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
墨羽寒的声音混着风声飘进来:“映瑶,该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苏映瑶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镀了层银。
黑暗中,她勾起嘴角——明天,该去会会那船“青砖”了。